壹曾经李轻云以为她和姬衡是两个可怜人,皆为父兄不喜,爱人抛弃,被命运牵扯到一起。
于是便认了命,牵起身边人,此后患难与共,相濡一生。在天高皇帝远的封地上,
他们做一对齐眉举案的夫妻,春夏秋冬年复年,直至黄土白骨,永不分离。清寒人世,
姬衡与孩子是她心头唯一的暖意。但命运还是偏爱姬衡,一个不得势的皇子,
在成年后就被打发到苦寒之地,无召不得回京。本应该就此碌碌,蹉跎一生。谁知,
京里得宠的那几位你害我,我害你,最终鱼死网破,皇位落在了从来安分守己的姬衡头上。
昔年出京,无人相送,只有她陪他坐在朴素马车上。他说:“楚地桂花将开,
听说馥郁满城堪醉人,卿必定欢喜。”眸中含一丝暖意与怜惜。
她笑笑道:“我给夫君酿桂花酒。”那时,他们之间虽然对彼此都无多深情愫,但同病相怜,
又是新婚夫妻,总有几分互相体谅和亲近的心。后来,他们在楚城扎了根。
他殚精竭虑治理封地,只为百姓能安居乐业。对妻子也敬重爱护,
交代管家后宅之事全凭妻子做主,即便在妻子怀孕期间,他也未曾纳妾,
更不曾宠幸身边婢女,或外头野花。楚城里的太太小姐们都羡慕她有一位体贴忠贞的相公。
她想,姬衡其实是个很好的人,仁慈宽和,虽不如炙阳耀目,但也如暖流,
缓缓浸润着她的心。他们的女儿出生后,她便决定此生此世,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做他一辈子的妻。那时,她心中全无委屈,唯有踏实与温情。宫里的消息猝不及防地传来。
她来不及打点行装,只得和侍从们匆匆收拾了些要紧的,便预备随他一道回京。
但姬衡握着她的手说女儿风寒还未痊愈,她不妨在家里先等等。
他和前来迎他的官员侍卫们先行一步,等京里的各项事宜办妥,他位置坐稳后,
再派人来接她和女儿。也省得她们母女跟着他风尘仆仆地赶路,去了京里担惊受怕。那时,
她对他深信不疑。甚至为他的这份妥帖而心生感动。于是,她千叮咛万嘱咐,
将他送到城门口,目送他和众人逶迤而去。长长的队伍,无尽的路。许久后,
夕阳刺痛她的双目。长风过野,灌满她的衣袖,她忽然觉得心头空落落的。
但女儿的呼喊让她重又踏实起来。她想,我不仅是他的妻,还是他女儿的娘。我们是一家人,
不久后定会团聚。姬衡走后,李轻云度过了来到楚地四年多来最凛冽的寒冬。滴水成冰,
万物摧折。她强忍着周身的冷意,和地方官员们一起出城巡视,
勘察前年洪涝后他们和百姓共同重建的家园是否能够安然度过这次冰雪之灾。
为那些实在清贫的农户送去了基本的御寒之资。城里收养老弱病残的善堂也加固了门窗,
加厚了衣被,增添了热汤与柴薪。如此奔走多日才将将放心。数载经营,
楚城之于她不再是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而是她可以安顿身心的家。回府后,她大病一场。
管家要往京城送消息被她制止了。她想,他在京中一定比自己更为不易,她不想再分他的心。
直至冬尽春来,她终于喝完了最后一碗苦涩的药。以往都是姬衡拿蜜饯为她甜嘴,但他走后,
她才发觉,其实自己可以忍受这汤药的味道。蜜饯就摆在旁边,可她并不想吃。
只用清茶漱了漱口。女儿在旁边眼巴巴看着,她心情很好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儿,
小姑娘立刻眉开眼笑。她对女儿道,“京里来了消息,你父亲派人来接我们了。
”女儿问她:“为什么父亲不回家?”她道,“京城皇宫以后就是我们的家。到了那里以后,
信儿不可以再称呼父亲为爹爹了,要叫父皇。”说完,她不觉一怔。
那她自己往后也不能再叫他相公,与他你我相称了。京城不比楚地,说话行事都要守规矩。
但是,称呼而已,只要情谊不变,就都无所谓吧。她如此安慰自己。
李轻云带着女儿和仆人们北上的时候,他们的队伍后头还缀了一支其他的队伍。
她让赵嬷嬷去打听他们是谁。赵嬷嬷支支吾吾。她让赵嬷嬷有话直说。赵嬷嬷告诉她,
是一些要送去京城选秀的大家小姐。后来的行程中,便总有人带着熏香的名帖前来求见。
她一律不见,只说身子不适,一切等到京再说。进京的那日,艳阳高照,雀鸟欢啼。
赵嬷嬷连说这是好兆头。但姬衡没有出现在城门口,也没有出现在宫门口。
她嘴角的笑无论如何也维持不住。
前来接应的齐公公说皇上这会儿还在御书房和大臣们商议要事,不便前来。她便强颜欢笑道,
“大局为重。”皇宫的正门威严冷峻,像一张亟待吞噬的巨口。她看着有些发怵,
但她们的轿子从门外过去了,继续往边上走,来到侧门才真正被抬进去。
身后的秀女们也是一人一顶小轿跟在后头。她问齐公公,这是不是皇上的意思?
齐公公讪笑道,是宫里的规矩。在楚地,她李轻云从来都是大门进,大门出。
因为她是姬衡的正妻,他唯一的女人。但这是巍巍皇城,她只是他的三千佳丽之一。彼时,
她心中忽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要不就此打道回府吧,回楚地去,那里才是她的家。是的,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二十来年的岁月里,她唯一认可的家在楚地。尽管在那里,
她本是异乡人,但是那里有她可以全权做主的房子,有忠心耿耿的侍从,
有爱戴她拥护她的百姓,有她熟悉的风物人情,人间烟火。待字闺中时,
她的娘家对她只有漠视、算计。而这皇宫,又何尝不是空洞而冰冷?可她仍心存侥幸,她想,
起码这里还有姬衡,她的相公,她孩子的父亲。曾经他们可以一起经营自己的家,
往后也可以。虽然因为身份处境的缘故,他们不能再和平常夫妻那样相处。
但只要他心中还有她,有孩子,他便依然是她的良人,他在的地方才是她和女儿的家。
贰李轻云和女儿落脚在郁春宫。不大不小,也算整齐清净。
赵嬷嬷安排人将她和女儿惯用的器具和玩物之类一一摆放出来。齐公公却说,皇上有赏,
这些旧物就不必摆出来了,摆新的罢,皇上见了也高兴。赵嬷嬷看向她。她说,
“咱们带来的那些除了小公主喜爱的小玩意儿,别的都先收进库房。”但她的女儿,
正抱着她父皇赏的一个玲珑水晶球玩得不亦乐乎。她不禁轻笑,真是天真无邪不识愁。
收拾好后,日头便偏西了。嬷嬷来问她是否摆膳。她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来。
她原本以为他必然会来的。但一日将尽,门外只有树影斑驳,风摇影动,却没有足音传来,
没有人影出现。他们不见,已四月有余。她常常想念他,将心比心,
他难道对她和女儿毫无思念之情?她的心也如窗外的春晖一般,随着日落而渐渐冷却。
她问女儿,“你饿不饿呀?”女儿却问,“我们不等爹爹了吗?”她说,“要叫父皇。
”又说,“如果信儿饿了,可以先用膳。”她摇头,“我好久没和父皇一起用膳啦,
我要等父皇来。”等到余晖渐收,灯火初上。在烛光摇曳中,女儿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粥,
连往日最爱的酱蹄子都不想啃了。最后,小姑娘含着泪在她怀中睡着了。
乳娘上前轻轻接了过去。嬷嬷对她说,娘娘也先歇着吧。她吩咐,
这京里的春夜可比楚地冷太多了,夜里一定要看好小公主,不要让她着了凉。嬷嬷道,
“娘娘大病初愈,又舟车劳顿,也要多保重自己。来日方长。”是啊,来日方长。
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由宫女们服侍着洗漱更衣,随后在床上半梦半醒直到晨光熹微。
天未大亮,她便起床梳洗装扮。随后便去膳房里亲自做了一笼小巧精致的蟹黄汤包,
熬了一锅软糯香甜的八宝粥。投喂了信儿之后,她便牵着女儿的手,
赵嬷嬷提着特意盛出来的几只汤包和一碗粥跟在她们后头。她们一同来到皇上所居的弘德殿。
齐公公告知皇上还未下朝,让她把东西搁这儿,等皇上下朝后,他一定请皇上享用。她说,
“不必了,我们就在这儿等。”语气和缓,但意思坚决。她不想争宠,她只是想见一见他,
问他一句话。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信儿无忧无虑地在地上踩柳条儿的影子玩。
直到一声悠长高亢的“皇上回宫”传来。她回身看去,
只见一群内侍簇拥着龙章凤姿华服加身的姬衡大步而来。尽管嬷嬷频频暗示,
但她没有迎上前去,只是看着他放缓脚步走到她们面前,这才屈下身去,向他行礼。
信儿也在嬷嬷的帮助下向她父皇行礼。皇上免了她们的礼,一把将信儿抱在怀里,
温声问她:“这一路走来不易,今早儿怎不多睡睡?
”她要问他的话便在这仿若春风化雨的一声关怀里沉默下去。她想,还不到时候。于是,
她只道,初入宫中,有些认生,睡得也不踏实,便索性早起了。
嬷嬷顺势提起食盒道:“这是娘娘亲自给皇上您做的,是您以前爱吃的蟹黄包和八宝粥,
娘娘生怕放凉了,于是这会儿子便带着小公主给皇上您送了过来。”皇上笑道,“朕正饿着,
快提进去罢。”说着便抱着小公主往殿内去。信儿在她父皇臂弯里笑着向娘亲招手,
她便也跟上。进殿后,七八位宫女前来为他更衣,擦手,桌上也早已摆了琳琅满目的朝食。
她带来的两样夹在其中,看起来便平平无奇。但他还是吃了半碗粥和两只汤包。尽管以往,
他都会一扫而光。待朝食撤下后,他们总算可以坐着说说话。
信儿被嬷嬷和宫女带着在一帘之隔的偏殿里玩,他们则坐在主殿里,
中间隔着宽大而精贵的桌榻。一炉沉香袅袅上升,熏得她有些难受。他先开口问她,
郁春宫如何?她笑笑,处处精美,下人们也都能干,没什么不好的。他道,“若你喜欢,
那便常住那儿吧。”郁春宫离这里隔着七八个宫殿,她今早上一路走来,花了小半个时辰。
她委婉道:“来的路上,信儿还抱怨父皇住得太远了,走得她腿疼。
”他便笑道:“”朕准许信儿在宫里可以乘轿,无论远近,都无需步行。
”她回:“皇上总是宠她的。”他摇头道:“信儿是朕唯一的公主,但坐了这个位置,
很多事便身不由己了。”她笑着看向他的双眼,问他:“郁春宫也是皇上的身不由己吗?
还是臣妾的身不由己?”他看着她,她们沉默对视。许久后,
他才道:”若你当真不喜欢那儿,换一处便是。”她轻叹,“不必了,皇上,
再换又有何区别?”其实,在来的路上她便已有预感。那些向她投帖子的秀女,
许多还只是地方官员家的千金,其出身便都不俗。更何况,这皇城根下,又有多少世家嫡女?
曾经,他是被发配在外的落魄王爷,所以她与他堪堪相配。如今他是当朝天子,
她一个有名无实的一等将军的亡妻之女,又怎堪做他正妻,母仪天下?她的心在这一刻凉透。
她想不顾一切问他是否愿意带她一起回楚地。但她明白这只是异想天开。
但如若她求他放她独自归去,可信儿呢?她带不走女儿,也舍不下女儿。
她再一次体会到了面对命运时的无能为力——母亲病逝时,她被迫出嫁时,以及当下。
但都可以熬过去的吧,她想。从前一无所有的她可以,如今有了软肋也有了盔甲的她更可以。
只是,那种剜心的痛一时间还无法平复。她一忍再忍,
仍是冲动地脱口而出:“曾经我以为我们会做一辈子夫妻。”连尊卑都顾不上。
但他却道:“贫贱夫妻百事哀,即使你我可以恩爱一生,也难以真正畅快。
”她便又问:“陛下如今可觉得畅快?”他道:“等朕坐稳了这个位置,再无人可掣肘之时,
朕便是天底下最畅快的人。”她笑笑,“那臣妾便祝陛下心想事成。”他起身来到她身前,
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着安慰她:“你放心,你是信儿的娘,
是陪朕从楚地一路走到如今的人,朕一定不会辜负你。”她道:“臣妾所求不多,
只想讨陛下一句金口玉言。”他让她但说无妨。“他日,待陛下稳坐江山,威震天下之时,
望陛下可以满足臣妾一个心愿。您放心,这心愿绝对与权位无关,臣妾不会让陛下为难。
”他道:“既如此,你现在便可说出来。”她微笑摇头,“如今还不行,
陛下便先应允我可好?”她从不曾向他撒娇,
这已经是曾经他们相处时她最软和的一种态度了。他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斩钉截铁地道了一声好。三日后,她和信儿便被册封。她虽然家世不显,
但好歹做了他多年正妻,又为他诞下一女,得封为妃。封号便是她的名字,云。既美又轻。
信儿是他目前唯一的血脉,小小年纪便也获得了封号,成为“元嘉公主”,有了自己的宫殿。
但她还是个三岁的小娃娃,便准许她继续和生母一道住在郁春宫。如此,
郁春宫也不会安排他的其他女人入住。赵嬷嬷说,人要知足,这已经很好了。
但唯一让她心痛不已的是,他封了后,而她的女儿,
从今往后都不能再名正言顺地叫她一声“母亲”了。那天晚上,她抱着熟睡的信儿,
不断亲着她白皙稚嫩的小脸,泪湿鬓发。叁由于皇帝也是生母早逝,
先帝的皇后也早已香消玉殒。如今宫中没有太后,新封的皇后执掌后宫。册封大典后,
她便去向皇后请安。此次册封,除了她和皇后,共有十余位大小妃嫔入宫。燕瘦环肥,
风姿各异。众人陆续来到中宫。其中一位却是她无论如何也未曾预料的人。薛嘉柔。
她分明曾嫁作他人妇,如何又会出现在这里?!请安时,皇后对她尤其慈眉善目,好言好语。
她勉强应对着,内心却翻江倒海。皇后和她说完后,便又目视坐于她斜后方的人,
此人正是薛嘉柔。皇后语气和缓,
仿佛闲话家常般对薛嘉柔道:“在坐的姐妹们除了相伴陛下多年的云妃,
便属薛贵人你经验丰富,懂得如何伺候人。往后陛下还须你多费心了。”薛嘉柔低眉顺首,
仿佛没听出皇后的奚落嘲讽,只温声回道,谨遵皇后吩咐。皇后自讨没趣,冷笑一声。
众妃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有人开腔替皇后挽回颜面。一时间多少冷言冷语齐发,
指向薛贵人。从中宫回去后不久,便听说薛贵人请了太医。当晚,皇上宿在了薛贵人那儿。
次日,皇后嘲讽薛贵人装可怜博皇上同情,
薛嘉柔笑得温顺又坦荡:“臣妾只是遵从娘娘吩咐,费心照料陛下起居而已。臣妾不敢邀功,
多谢娘娘抬举。”此一回,请太医的换成了皇后。午膳时,皇上也去了她那儿,
但午后便离开了,当晚,仍在薛贵人处过夜。赵嬷嬷看着李轻云欲言又止。她不觉叹气,
对嬷嬷道:“你不知道这位薛贵人的来头,和她争宠,我们谁也争不过的。
”嬷嬷表示洗耳恭听,她便向赵嬷嬷讲起了陛下这笔风流债。薛贵人出身高贵,
如何只封了一个小小贵人?因为她曾嫁过人。但她的前夫去岁于党派之争中落败而锒铛入狱。
薛贵人却得以顺利抽身而出,因为她的家族在紧要关头有从龙之功。
她的父亲是最早提出去楚地迎九皇子回朝拥护其上位的重臣之一。
她的几位族叔和堂兄们既有文臣,也有武将,家族盘根错节。要送一个嫡女入宫,
简直轻而易举。李轻云先头只是没想到他们会这样做。但仔细想来,
这一举措却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薛贵人和陛下曾两心相许。那年秋猎,
满京城的王孙贵女都随驾而行。先皇对尚未婚配的众皇子道,如果谁有心仪之人,
可猎一只白狐,亲手送与佳人。她亲眼见当时还是九皇子的陛下亲手将白狐送与薛嘉柔。
薛嘉柔也含笑接下了那活生生的,后腿还包扎着纱布的白狐。但后来,
九皇子的母妃惨死宫中,他的外祖父一家被流放。薛家便绝口不提这桩婚事。
在先帝玩笑般提及此事时,薛尚书委婉拒绝道,薛嘉柔与九皇子八字不合。来年,
薛嘉柔风光大嫁。嫁的是当年的文科状元郎,同时也是六皇子的外家嫡子。从此,
薛家便成为六皇子的后盾。而六皇子的外家便是扳倒九皇子外家的主力。
赵嬷嬷是她与姬衡去楚地后才买进府里的仆人,因为人忠厚,
办事稳妥才提拔到身边贴身伺候的。是以,她不知晓这些陈年往事。听李轻云如此讲来后,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道:“如此看来,陛下当年也着实不易。
只是这薛家如此行事做派,陛下如今虽不得不仰仗他们,倒也不必一定要重新接纳那薛贵人,
再另纳薛家清白女儿便是。奴婢更不懂的是,这薛贵人如何竟还得了皇上恩宠。
昔日所受之辱,莫非全忘了?”她摇头,昔年薛家是薛家,薛嘉柔是薛嘉柔。陛下离京时,
薛嘉柔曾派人秘密送了陛下一个匣子。里头是一张完整的白狐皮。
赵嬷嬷问她:“娘娘是如何得知的?陛下亲自与您说的吗?”“不是。我是无意中发现的。
有一次我亲自为他整理书房看到的。匣子里还有一封信,上头写着——”她顿了一顿,
深呼吸后缓缓念道:“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赵嬷嬷长叹一声,“怪不得,怪不得。
”分明是郎有情,妾有意。却被迫劳燕分飞。他朝归来,你已君临天下,而我却孤身一人。
无论是为了一雪前耻,还是为了当年情谊,再加之怜香惜玉的一点男人心理,
两人破镜重圆便是合情合理,顺理成章之事。更何况,薛家需要皇帝宠幸他们的女儿,
皇帝需要薛家的全力支持。情也好,利也罢,薛嘉柔必然将是这些新人中最受宠的一位。
连同样身世显赫的皇后也不能与之相争。更何况,是她李轻云。如今,
她所求的不过是安稳度日,信儿能顺利长大成人。所幸皇上虽偏宠薛贵人,
但也不曾独宠一人。此后后宫诸姐妹也渐渐得沐君恩。有了恩宠便有了争风吃醋的底气。
这些日子以来,她冷眼看着,皇后也并非宽宏大度,有气魄有手段之人。于是,
后宫毫不意外地开始了明争暗斗,尔虞我诈的日子。她深居简出,每日除了例行请安,
便是在郁春宫中和信儿一块儿,教女红,教读书识字,陪着一起玩耍。在楚地时,
信儿有许多小姐妹。但进了宫,却常常觉得孤单。
李家虽也有婶娘们带着侄女侄子们进宫来请过安,但到底早已疏远,
如今他们是带着讨好的心态来的,对信儿也是奉承大于真心。信儿聪慧敏感,
便不乐意和他们相处。信儿问她,可不可以生个弟弟妹妹,陪自己一起长大。赵嬷嬷也劝她,
母凭子贵,公主虽好,但到底地位不及皇子。她却早已拿定主意,
与其生在这腥风血雨的皇宫里,祸福难测,朝不保夕,不如不生。因为她对信儿充满歉疚。
尽管局面非她造成,但小姑娘人生中最快活无忧的时光过早结束了。当信儿问她,
为什么父皇从前一回府就会先陪自己玩,如今却好多日才来看自己一回时,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能不伤女儿的心。她不能告诉信儿,因为父皇有了很多很多的娘娘,
他要把时间分成大小不等的很多份。她更不能告诉她,每次姬衡来时,
她都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无法和颜悦色温柔小意,甚至,不愿承欢。
是她的冷漠将他彻底推开。如今,他还愿意踏足郁春宫,完全是看在女儿的份上。
等信儿再大些,搬出去独自居住的时候,这郁春宫也许将与冷宫无异。她深知,在这后宫,
不仅母凭子贵,子亦凭母贵。为了信儿,她应该委屈自己留住君心。可是那真是太难了。
她若对皇上无情,也许还能假模假样地做戏。正因她不能真正放下,所以也无法欺骗自己,
去忍受内心的极度痛苦与不适,和别的女人一起服侍他,在他怀中获得片刻欢愉。他远离她,
她黯然伤神。但他靠近她,她却心如刀割。她宁愿将清冷疏离挂在脸上,
也不想祈求他的一丝怜悯。当年他独属于她时,她都不曾倾诉真心,更何况如今?因为,
他的心啊,自始至终便不在她身上。如果此生无缘白头偕老,便惟愿好聚好散。
肆薛嘉柔小产了。还未听闻薛贵人怀孕的消息,便先听到孩子没能保住的消息。皇后被禁足。
薛贵人被封为婉嫔。数月后,皇后背靠的卫家传出数桩丑闻,被多位御史联名参奏,
皇上命大理寺和刑部彻查。最终,卫家多位在朝官员被外派出京,明升暗贬,
皇后失位成为卫才人。薛嘉柔再次怀孕。还未显怀,便封为妃。赵嬷嬷摸着自己的胸口,
连连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幸好娘娘您睿智,没有被老奴怂恿着争个高低。如今看来,
明哲保身才是正道。”是呀,即使是母家显赫地位尊崇的皇后,不过短短一年,
便也败下阵来。倘若她李轻云想仗着一丝往昔情分与薛嘉柔分庭抗礼,下场又会如何?她想,
倘若没有信儿,她说不定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但她要为信儿遮风挡雨,所以这片瓦,
不能碎。薛嘉柔怀孕后,皇上更为频繁地出入其宫中,毕竟也方便,她的青梧苑挨着御花园,
皇上只要去散心,便都顺路。皇上是喜欢游山玩水,观花赏鸟的。当年在楚地时,
府中的园丁都是他精挑细选来的,尤其是他们夫妻二人寝居前的小院,一花一草,
一石一水都是他亲自设计。最开始,
她就是亲眼看着他一点点将本来简陋的地方布置得越来越美好,于是,
第一次有了欣喜和踏实的感觉。她想,即使要和这个男人在这山穷水恶之地待一辈子,
但有庭前花木香,好像也并非不可忍受之事。而回京时,
他的那些花草树木她都已着人好生照料。若非担心水土不服,她便将它们一道带来了。如今,
每到季节,他也会命人往郁春宫送来应景的花木。
这些由内务府悉心挑选打理过的名贵盆栽未必比不上楚地的那些。
但她看着它们在园子里争奇斗艳,却再也生不出多少真心的喜欢和怜惜了。也许,
皇上看她和其他嫔妃都是如此。再好再美,也比不过曾经沧海的薛嘉柔。不过,
皇上即使仍几乎日日临幸青梧苑,但薛嘉柔毕竟身子不便,无法侍寝。于是,夜里的时候,
他便往往歇在自己的正宫或其他嫔妃那儿。又是一年春,由于后宫子嗣单薄,
今年宫中虽未大选,但在宗室和臣子们的力劝之后,宫中又迎来了三四张新面孔。
其中之一便有李轻云同父异母的妹妹,李挽云。如今,李家有日渐复兴之象。
当年李父将大女儿嫁与九皇子时虽不是为了扶持他上位,而是因为她被退了亲,
他只能草草将她打发,恰巧九皇子也被薛家落了面子,又是即将出京之时,
李父便听了续弦的劝,找人替大女儿李轻云和九皇子姬衡说了媒。皇帝也认为他们合适,
他并不想九皇子娶一个有助力的女子,而李轻云说出去是世家嫡女,名头好听,
正好有名无实。这桩婚事便在郎无情,女无意的情况下,草草成了。但后来,
在京中群龙无首,局势动荡的时候,李父果断加入薛家麾下,
成为支持九皇子回宫的一道助力,因而如今在朝中也有了些许地位。李挽云比李轻云小七岁,
如今正是风华正茂的好年纪。继母提前进宫劝李轻云说,她是陛下身边老人,情分不同,
地位也不低,只要肯替妹妹笼络君心,一旦妹妹凭着年轻和姿色得宠,她们姊妹相互扶持,
往后共享荣华,岂不两全其美。继母说得不错。李轻云不是不识时务之人。
倘若妹妹肯安分守己,不连累她和信儿,她也不介意在能帮的时候帮之一把。
但要她为其邀宠——她不情愿,也无能为力。谁知,李挽云竟运气不错,
甫一进宫便被皇上翻了牌子。一月下来,已接驾七八回。如此一来,
她好像也无需李轻云再尽绵薄之力。而她似乎也看清了姐姐在宫中的地位,
除了头三日日日都来郁春宫中小坐,此后,便极少现身。因着皇后被废,如今后宫未有凤首,
皇上便令薛嘉柔执掌凤印,但又担心她累着,便命四妃之一的贤妃从旁协助。
贤妃亦出身不俗,难得是人品贵重。后宫上上下下对于她的行事做派无不信服。
但李挽云却横竖看贤妃不顺眼。不过她如今尚未在宫中站稳脚跟,
是以也不敢明目张胆与之作对。这日,许久未见的李挽云不知何故又来了郁春宫。
她絮絮叨叨向李轻云抱怨贤妃苛待她们这些新人,要求她们事事守规矩,不得有一丝放松。
她说自己想多吃几颗荔枝都不行,又说天气已如此炎热,连盆冰都用不上,
还不如从前在家里舒服。正说着,内务府派人来送果子,还有一大盆冰。领头的公公说,
皇上知晓公主怕热,今早上便吩咐人,晌午前一定要把冰送到。李挽云忙问公公,
她的漱玉斋是否也送了冰去。公公回道:“天气甫热,皇上定还不知晓贵人您的体质,
而宫中惯例,必须得入伏后才统一配冰。倘若贵人您身子难受,不如每日来这里与娘娘作伴。
或和皇上求一个额外的恩赏。奴才不敢擅自做主。”信儿不怕热,怕热的是李轻云。
她既畏冷,也怕热。但不知道皇上是记混了,还是……去年初入宫时,
她们也是早早用上了冰。只是因为没有人提过,所以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宫中的份例。原来,
姬衡偶尔也会念及几分旧情,给予一丝体贴。但如此一来,她心中反而愈发难以忍受。
像一株草,长在心头扎得她寝食难安。待要完全拔掉,却总有根蔓缠着骨血,强行拔除,
不死亦伤。李挽云后来有没有去求皇上恩典她不知道。但她这个妹妹又开始频繁往来郁春宫。
也许是为了蹭冰,也许是因为皇上的这个举措让她意识到,即使姐姐本人不受宠,
但这里毕竟还有一位受宠的公主。李挽云还未经风波,又自小被爹娘呵护有加,
进宫后又轻易得了宠,所以还不懂谨言慎行的必要。她委婉提醒过两回,对方皆不以为然,
看眼神似乎还有些嫌她小题大做之意,她便点到即止,不再多嘴。
但李挽云终因失言吃了教训。据说是口出不逊气恼了薛嘉柔,导致其动了胎气。
皇上自是震怒,狠狠斥责了李挽云,命她禁足思过,为薛嘉柔抄写佛经百遍。
倘若薛嘉柔和腹中胎儿有个三长两短,李挽云就是死路一条。
继母闻讯进宫来请李轻云向皇上求情。说她祖母听闻此事后便病倒了,茶饭不思,日渐消瘦。
祖母是整个李家除了娘亲外唯一善待过李轻云之人。但她也并非是真心喜爱这个大孙女,
只是出于自身的涵养和身份,不苛责于她,偶尔也提点下人几句,命他们尽心服侍。
对于这仅有的一丝恩情,李轻云想,不如就此偿还吧。她对继母道:“好,但只此一回,
下不为例。”这是李轻云进宫后,第一次向皇上求情。他已多日未来郁春宫。
她便守在御花园等他。他陪着薛嘉柔闲逛,她远远看见他们,本打算先走开,再寻时机。
但在不远处玩耍的信儿却不待她招呼,先她一步向父皇跑去。真是失策,
她以为薛嘉柔动了胎气,怎么着也得休养十天半月的。谁知,这才不到三五日,
就可以逛园子了。无奈,她只得上前请安。但求情的话却不知如何开口。其实,
她并非想让皇上立刻开恩赦免李挽云,说错话总要吃些教训的。
她只是想将继母的意思传达到位,即李挽云并非有心冒犯,他们李家亦是忠心耿耿,
绝无残害皇嗣的念头。倘若皇上能格外开恩,无论是李挽云还是李家,都将感激不尽,
从此以后,肝脑涂地,但报君恩。他们担心的不仅是李挽云本人的处境,更是李家的荣辱。
但如今看薛嘉柔能走能笑的样子,只要她与皇上不计较,此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于是,李轻云请皇上和薛嘉柔去亭子里小坐喝茶。她亲自煮了一壶花茶,
茶里的每一样花草她都事先问过太医,有孕之人皆可饮用。茶煮好,她亲自斟了两杯,
双手递与皇上和薛嘉柔。“臣妾以茶代酒,替舍妹向皇上和娘娘赔礼道歉。舍妹年少冲动,
无心冒犯娘娘。但错已铸成,臣妾父母亦让臣妾向您叩头致歉。”说着,李轻云跪下身去,
这一跪,不是跪她薛嘉柔,也不是为了李挽云,而是向她尚欠养恩的祖母。
薛嘉柔和皇上似乎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到了,他二人同时站起来。
薛嘉柔道:“姐姐您何必如此?唾骂我的人不是您,这并非您的过错。
我又如何能承受您这一跪呢?”她道:“姊代妹受过,天经地义。但仅此一次,陛下在此,
臣妾立誓,今后绝不会再为李贵人求情。若她再犯,便请皇上和娘娘随意处置。
”一只手伸到她眼前,手掌宽大,手指修长。她虚扶上姬衡伸出的手,站了起来。
两手相触即分。薛嘉柔看向皇上,皇上叹息一声道:“罢了,如今宸妃和小皇子都安然无恙,
待李贵人抄足百遍佛经,便让她出来吧。”李轻云又福身谢恩。薛嘉柔浅浅一笑,并未多言。
由皇上牵着她的手离开了。这一桌茶,他们半口未饮。李挽云失了宠,即便恢复了自由身,
皇上也不肯再去见她。她便又成了郁春宫的常客。但不久后她便醒悟,
纵使她再如何千娇百媚,温柔小意,失了君心便犹如被弃置的花草,只能自开自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