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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半，生物钟准时把方青芷叫醒，分秒不差，精准得像个机器。

她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那盏昂贵却冰冷的水晶灯看了三秒钟。五年，一千八百二十五个日夜，这玩意儿她看了无数遍，从来没觉得它好看过。

“最后一天了。”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掀开质地精良的蚕丝被，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洁净感。这房子好得像个样板间，或者说，像个高级监狱。她是里面最称职的那个囚犯，兼管理员。

厨房是她的第一个战场，全自动咖啡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研磨着来自某个她记不住名字的产地的咖啡豆。慕宇川只喝手冲，水温必须精确到九十二度，注水手法要稳定，粉水比是雷打不动的1：15。她曾经为了达到他这个标准，私下里浪费了不知道多少包咖啡豆，练到手腕发酸。

那时候傻啊，真以为是什么工作需要极致完美。后来才明白，他只是在用这种近乎苛刻的“标准”，一遍遍提醒她，也提醒他自己：这只是一场交易，别掺杂任何多余的东西。

吐司机“叮”一声轻响，全麦吐司弹起，边缘带着恰到好处的焦黄。她熟练地抹上薄薄一层无盐黄油，旁边配上单面煎的太阳蛋，蛋白凝固，蛋黄必须是溏心的，用叉子轻轻一戳，会流淌出来，这是慕大老板某一天突然决定的喜好，并且持续了整整两年。

她曾经在他某次难得的在家吃早餐时，随口问过一句：“为什么突然喜欢溏心蛋了？”

他当时从财经报纸后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的功能性。“口感好。”他回答，然后视线又落回了报纸上。

方青芷当时就懂了。不该问的。她的职责是执行，不是理解。

把早餐端上餐厅那张长得能坐下十个人、但通常只有一头有人的餐桌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七点整。她听到楼上主卧卫生间的水声停了。慕宇川的作息，比她手腕上那块走时精准的腕表还要稳定。

她转身上楼，走进主卧对面的客房，也是她睡了五年的房间。衣柜里，她的衣服只占了可怜的一小角，大部分空间都悬挂着他的西装、衬衫，按照色系和季节排列得一丝不苟。她从中取出一件熨烫得笔挺的白衬衫，一条深灰色领带，以及一套搭配好的深色西装。

抱着这套“战袍”走到主卧门口，门刚好从里面拉开。

慕宇川穿着睡袍走出来，头发还带着湿气，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滑落，没入睡袍领口。他个子很高，接近一米九，常年健身塑造出的挺拔身形带着一种不言自威的压迫感。即使是在刚起床的清晨，他的眼神也锐利得能穿透人心。

“早。”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视线在她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算是打过招呼。

“早。”方青芷把衣服递过去，脸上挂着她练习了无数次、弧度完美的微笑，“衬衫和西装都熨好了。”

他接过，没多说一个字，转身又进了卧室。

看，多默契。五年，足够把两个人之间的流程磨合得行云流水，也足够把所有不必要的交流精简到零。

方青芷转身下楼，开始收拾自己。镜子里的女人，二十八岁，妆容精致，眉眼温顺，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优雅利落的发髻。身上穿的是一条米白色的及膝连衣裙，质地柔软，剪裁合体，完美符合一个“得体妻子”的形象，不会过于张扬抢了丈夫的风头，又能衬托出他的身份和品味。

这都是合约里明明白白写着的条款，细致到她用哪种香型的洗发水。

她对着镜子，轻轻扯了扯嘴角。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这五年活得像个人形立牌，或者一个高级AI，输入指令，输出完美反应。

七点二十分，慕宇川穿戴整齐地出现在餐厅。他坐下，拿起银质刀叉，开始用餐，整个过程安静得只有餐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

方青芷坐在他对面，面前也摆着一份同样的早餐，但她没什么胃口。她的目光落在窗外，花园里的玫瑰开得正好，那是她住进来第二年时种的。当时慕宇川没说什么，大概觉得这也在“妻子”的职责范围内，能让这栋房子看起来更像一个“家”。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方青芷收回目光，语气平稳地汇报：“上午十点，家政会来例行打扫。中午我和王太太有个午餐约，在市中心那家法餐厅。下午…”她顿了顿，像是查看并不存在的备忘录，“下午应该会去画廊看看，听说新到了一批画。”

这些都是她精心挑选的、最不会出错的“慕太太”日常行程。王太太是某个合作方高管的妻子，和她维持着必要的社交关系，画廊则是她展现“艺术品味”的场所。

慕宇川“嗯”了一声，算是知道了。他对于她的行程从不干涉，只要不给他惹麻烦，不影响他的声誉，她去哪里，做什么，他并不关心。

这种漠不关心，在最初的几年，曾让她暗自松了口气。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口气松得有点发空，空得让人心里发慌。

他很快吃完了早餐，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动作优雅标准得可以上礼仪教科书。

方青芷看着他起身，拿起放在手边的手机和腕表戴上。她知道，接下来他会走到玄关，她需要提前过去，把他的皮鞋准备好，递上公文包。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在他换好鞋，直起身，准备拉开门的那一刻，方青芷上前一步，将那个价值不菲的黑色皮质公文包递到他手里。

然后，她抬起眼，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脸上依旧是那抹无可挑剔的、温婉的笑容，轻声开口，声音像羽毛一样轻，却带着某种决绝的重量：“宇川，今天…早点回来。”

她很少直接叫他的名字，五年里，大部分时候是省略称呼，或者在必要场合称“我先生”。偶尔几次叫出口，似乎也都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但这次没有。这次很平静，很自然。

她顿了顿，迎上他因为这句稍显突兀的话而转过来的视线，清晰地补上了后半句：“有惊喜。”

慕宇川的动作顿了一下，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诧异。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又“嗯”了一声，浓密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可能存在的任何情绪。随即，他拉开门，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缓缓合上的门后。

“咔哒。”门锁落下的轻响，在骤然寂静的玄关里，清晰得像一个句号。

方青芷脸上那完美无瑕的笑容，如同退潮般，一点点消失得干干净净。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听着门外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响起，渐行渐远，最终彻底融入城市早晨的喧嚣，再也分辨不出来。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得可怕。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这间奢华、空旷、整洁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子。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微尘，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然后，她抬起手，动作缓慢却坚定地，解开了盘在脑后的发髻。

柔软的长发披散下来，垂在肩头，带来一丝久违的、无拘无束的感觉。

她迈开脚步，没有走向客厅，也没有走向厨房，而是径直上了楼，走向那间她睡了五年的客房。

走到衣柜前，她拉开最底层那个不起眼的抽屉，从最里面，摸出一个略显陈旧的硬壳文件夹。

“啪”的一声，她把它扔在了床罩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上。

文件夹的封面上，是几个清晰有力的打印字——《婚姻关系合约》。

方青芷的嘴角，微微勾起了一个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嘲讽，又带着点解脱的弧度。

演出，该结束了，而她的惊喜，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