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序深秋的杜邮亭,白发白起攥着玄铁兵符“血玺”,指尖刺骨的冰冷。 风声呜咽,
裹挟着四十万冤魂的哀嚎涌入耳中;残阳如血,在他眼底幻化成长平战场蠕动的尸山。
泥土与血的腥气扼住咽喉,他终于质问手中兵符:“百万头颅换来的功勋,究竟成就了谁?
” 侍立一旁的宦官赵高,托盘里的鸩酒折射出诡异光泽。 白起知道,
这杯酒是秦王最后的恩典——比起流放阴密,饮鸩而死已是体面。暮色垂落,
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巨大裹尸布,沉重地覆盖在咸阳城外的原野上。
深秋的风掠过枯萎的荒草,发出连绵不绝、低声呜咽般的哨音。枯黄的草叶被寒风卷起,
在稀薄的空气里徒劳地打着旋,瑟瑟发抖,最终颓然委顿于冰冷坚硬的地面。天地间,
只剩下一片毫无生气的、濒死的灰黄。杜邮亭,这座简陋得近乎荒废的驿站,
孤零零地矗立在官道旁。亭角残破,瓦片零落,几根漆皮剥落的柱子勉强支撑着倾斜的顶盖,
在愈来愈劲的西风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亭前,
一辆连车帷都已破损的简陋马车静默地停驻,拉车的驽马瘦骨嶙峋,偶尔不安地刨几下蹄子,
喷出几缕微弱的白气。车帘被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从里面撩开一角。那手上的皮肤松弛,
深深浅浅的沟壑纵横交错,如同龟裂的旱地。几道扭曲凸起的旧伤疤,如同丑陋的蜈蚣,
盘亘在手背和指节上。这只曾在千军万马前挥斥方遒、令山河变色的手,
此刻却在难以察觉地微微颤抖。它暴露在刺骨的寒气中,指尖因用力而显出苍白的颜色,
死死攥着亭内那人手中紧握的一件物事,仿佛那是悬命的唯一稻草。亭内石阶上,
一个身影僵直地坐着。曾经挺拔如关中巍巍山岳的身躯,
已在岁月的侵蚀与无以言说的重压下显出难以掩饰的佝偻。他披着一件半旧的深色麻布袍服,
袍子显得空荡,裹不住那份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衰颓。凌乱的白发从头顶的武弁下散落出来,
被寒风肆意拨弄,纠缠拂过他沟壑纵横的脸颊。那张脸,
宛如一块被岁月和烽烟反复捶打、扭曲的古铜面具,
深嵌的皱纹记录着每一次战场上的嘶吼与每一次暗夜里的沉默。而此刻,
夕阳最后一抹昏黄、粘稠如血的光,正斜斜地投射过来,
将他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纹路都涂抹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他的头微微低着,
浑浊的眼珠一瞬不瞬,死死地盯着自己紧握的双手。那双布满老年斑与刀痕箭创的手,
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青筋虬结。在他掌心,紧贴着一块长条形、不规则的黑沉物件。
触感是冰冷刺骨的坚硬,仿佛握着一块来自九幽之下的寒冰。质地非金非玉,沉重异常,
带着金属独有的致密与一种说不出的、令人心悸的滞涩感。
它粗糙的表面没有任何精美的雕琢,只有岁月侵蚀留下的坑洼和划痕,
冰冷无情地汲取着他掌心里最后一点微薄的温热——这便是武安君白起的玄铁兵符,
他一生功勋的见证,他无尽罪孽的印记。军中敬畏而胆寒者,私称之为“血玺”。
呜——风陡然凄厉起来,卷起枯草败叶,狠狠抽打在杜邮亭破败的木柱上,
发出空洞又悚然的回声。这声音传入白起耳中,瞬间变了调。
它先是化成一片嘈杂模糊的背景音,紧接着,无数具体的轰鸣尖啸便刺穿耳鼓,
蛮横地撕开了记忆的闸门!那是钢刀劈开骨肉的闷响,是矛戈撞击皮革盾牌的锐鸣,
是战车倾轧大地发出的滚滚雷霆!这混乱狂暴的背景音之上,
猛地爆发出无数濒死之人绝望的嘶嚎,汇聚成一片令人魂飞天外的声浪狂潮!
声音里满是无法想象的痛苦和刻骨的怨毒:“……娘亲……”“……秦狗!
天杀的白起……”“……痛煞我也!腿……我的腿……”“……将军饶命!
饶命啊……”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如此清晰,
仿佛无数无形的冤魂正密密麻麻地趴伏在杜邮亭的每一根梁柱之上,
对着亭中的他发出倾尽黄泉之水的控诉与诅咒!最终,所有的哀嚎、咒骂、求饶,
都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沉闷恐怖的声响彻底覆盖——那是几无可计的泥土混合着石块,
如同决堤的浑浊洪流,带着吞噬一切生机的重量,轰隆隆倾泻而下,砸向深坑底部!
泥土倾泻的巨响沉闷得令人窒息,间或夹杂着骨头被巨力压碎、压扁的脆裂之声,
以及最后那被彻底掩埋前,绝望到极致的、短促而凄厉的最后一声呜咽!
在这片活地狱般的声响风暴中心,一个异常清晰、带着鲜血凝固般粘稠恶意的声音,
如同淬毒的冰锥,精准无比地刺入白起灵魂的最深处:“人屠白起,必遭天谴!
”白起的身体猛地一颤,攥着血玺的手指关节发出一声轻微的、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响。
他下意识地抬头,浑浊的目光投向亭子外那片空旷的原野。天际,那轮摇摇欲坠的落日,
将半边天空染得一片触目惊心、粘稠沉重的血红。
这血色在他眼中骤然扩散、弥漫、翻涌、沸腾!视野里的一切景物都开始扭曲变形,
最终彻底被淹没。眼前不再是衰草斜阳,而是无边无际、翻滚咆哮的血海!
猩红的浪头高高卷起,浪峰之间,是无数挣扎、翻滚、沉浮的人影。
一张张面孔在血浪里时隐时现,因极度的痛苦和怨恨而扭曲变形,狰狞无比。
有戴着楚冠的头颅被血泡得肿胀发白,有身披魏韩甲胄的残躯在浪涌中撕裂,
有赵卒年轻稚嫩的脸庞在瞬间被血色吞没……甚至,那血浪深处,
竟也翻滚着他无比熟悉的、属于秦军士卒的破碎面容,眼神空洞地望着他,无声地质问!
一幅幅画面在血海中飞速闪现:伊阙战场堆积如山的魏韩旗帜,被践踏在泥泞里,
沾满污血;滔滔江水倒灌鄢郢城池,水面漂浮着层层叠叠、密密麻麻、泡得鼓胀惨白的尸体,
如同地狱的浮萍……最终,
狂汇聚、压缩、凝聚成一个无比巨大、占据了整个天地的恐怖景象——长平那片空旷的山谷。
不,那已不是山谷!
那分明是一座由数十万具尸体堆积而成、仍在微微蠕动、散发着骇人死气的巨大坟场!
无数断肢残骸纠缠在一起,构成山峦起伏般的轮廓,暗黑色的血污渗透了每一寸泥土,
连天空都被这无边的死亡气息染成令人作呕的紫褐色!它像一个活物,
在夕阳下缓缓地、沉重地……蠕动着!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抽气声猛地从白起喉咙深处挤出。
那滔天血海中的景象,似乎瞬间打通了另一个感官的通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混合着新鲜泥土被尸血浸润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泥腥味,蛮横地冲入了他的鼻腔!
这气味如此浓稠,如此真实,仿佛此刻他正置身于长平那片尸山血海的中央!
口中瞬间泛起一股强烈的甜腥,紧接着便是无法抗拒的铁锈般的苦涩感,
迅速弥漫了整个口腔。他被这无形的气味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极其艰难,
胸口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窒息感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佝偻下去,
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咳喘都撕扯着衰老的五脏六腑。剧烈的喘息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死死盯住手中那块玄铁兵符——“血玺”。冰冷的触感透过掌心,清晰地烙印在心头。
不再是君王赐予的荣耀权柄,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一个声音,
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灵魂最幽暗的裂谷深处,带着亘古的疲惫和尖利的质问,
轰然炸响:“这冰冷之物……便是四十万性命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
砸在他的心上。四十万!一个庞大到令人心智麻木的数字。冰冷的玄铁兵符,
又如何承载得起?“……破城七十余,”他的意识在血海中沉浮,
那些被烈火吞噬的城墙、在哭喊中坍塌的城门,再次浮现,“斩首百万计,
”那个声音在计数,每一声报数,都仿佛有无数头颅滚落在他脚边,空洞的眼睛望着苍穹,
“换得‘武安’显爵……”秦王的嘉许之声犹在耳畔,群臣的谄媚仿佛就在昨日。
“……亦换得‘人屠’恶谥……”市井间流传的恐惧低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
钻进他的耳朵,啃噬他的神经。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如同深渊般将他吞没。一生征战,
马革裹尸,所求为何?“究竟为何而战?”那灵魂深处的声音,疲惫而嘶哑,
却执着地追问着,撕开所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为君王?为秦土?
”为了那个坐在咸阳宫阙高处、此刻或许正等待他死亡消息的人?
为了脚下这片不断扩张、浸透了自己和敌人鲜血的疆域?
“……还是……”他的目光死死黏在血玺那粗糙、冰冷、毫无生机的表面上,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一道陈旧的、似乎是被利器砍出的深深凹痕,
“……只为这嗜血的兵符?”一股无法形容的疲惫感,如同来自幽冥最深处的冰冷潮水,
轰然漫过他的头顶。这并非仅仅是身躯的衰老与病痛,
而是灵魂被那百万亡魂的鲜血反复浸泡、被对君王的愚忠和自我撕裂反复折磨后,
最终彻底的枯竭与腐朽。每一寸筋骨,每一缕意识,都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
又仿佛被无形的手掏空了所有支撑。“……功高震主……”他嘴角扯动了一下,
形成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那双曾令六国胆寒的眼睛里,
只剩下洞穿世事却无力回天的空洞嘲讽,
“呵……震主的……何尝不是这百万冤魂……凝聚的煞气?
”那无形的、由无数死亡和怨念汇聚而成的煞气,早已超越了他的功勋本身,
成了悬在君王头顶、令其寝食难安的诅咒之剑!而他,正是这柄诅咒之剑的……铸剑人!
枯槁的老人佝偻着背,沉默地坐在暮色渐浓的杜邮亭中,如同荒野上一块即将风化的顽石。
唯有手中那块冰冷的“血玺”,是他与这残酷人间最后、也是最沉重的联结。亭角的阴影里,
站着一个人。内侍令赵高,如同一截没有生命的木桩,悄无声息地侍立在那里。
他穿着宫中内侍的深色常服,面容如同石雕,刻板得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地垂视着地面,
仿佛亭中那位曾经权倾天下、如今穷途末路的老人,和他脚下枯死的荒草并无区别。
他双手端着一个乌木托盘,稳稳地停在身前。托盘上,静静躺着一卷用黑色丝绦捆束的帛书。
帛书旁,一只玉杯无声地置放着。那杯子玉质温润,雕工却并不繁复,素雅得近乎简陋。
然而,杯中之物却在亭外最后一丝血色残阳的折射下,
荡漾出诡异莫名的光泽——时而如凝固的黄金般璀璨沉重,
时而又泛出几丝令人心悸的、暗沉沉的翠绿。白起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
视线落在那个玉杯上,停留了一瞬。无需任何诏令宣读,他也无比清楚。
冰冷的流放之地阴密?不过是漫长折磨的开始。而杯中这粘稠的液体,
才是那个坐在咸阳宫中、他曾为之效死一生的君王,给予他这位“武安君”最后的“恩典”。
比起在流放的屈辱、饥寒与唾骂中耗尽最后一口气,饮下这杯鸩酒,
竟是他残破一生所能获得的、一种近乎悖谬的“体面”。寒风呜咽,卷起几片枯叶,
打着旋儿,轻轻撞上他冰冷的袍角。时间凝固在这荒凉的驿站。白起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
无意识地又在血玺冰凉粗糙的表面上摩挲了一下。那贯穿一生的杀伐、忠诚、荣耀与罪孽,
那无边血海和无尽哀嚎,此刻都化作冰冷的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他最后的时间,
正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无可挽回地倒流。2 功高宴饮,暗藏刀锋咸阳宫章台殿,
今夜被无数摇曳的灯烛、燃烧的兽脂火把,烘烤得亮把,烘烤得亮如白昼,滚烫如盛夏。
弥漫着浓烈到几乎凝固的气息——烤鹿炙牛的油脂焦香、温酒的醇厚、名贵沉檀香料的馥郁,
以及百官勋贵身上佩玉熏衣的繁杂气味,层层叠叠,厚重得令人微醺。
巨大的蟠螭纹青铜兽炉蹲踞在殿角,吐出袅袅青烟,缭绕于描金绘彩的殿顶藻井之间。
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黑色“金砖”,倒映着穹顶垂下的赤红锦缎帷幔,
以及那缀满夜明珠、宛如星河垂落的巨大宫灯。编钟的宏宫灯。编钟的宏阔金石之乐奏响,
低沉厚重如大地脉动,间杂着清越的磬音,勾勒出磬音,勾勒出威严堂皇的骨架。
丝竹管弦随之和鸣,旋律昂扬激越,每一个音符都跳跃着胜利者的志得意满。殿堂中央,
身着轻绡薄纱的舞姬,腰肢柔软如春藤,水袖翻飞似流云,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旋舞。
她们足尖点地,裙裾旋开如绽放的莲,每一次旋开如绽放的莲,每一次回眸浅笑,
都引得列席的朝臣勋贵们抚掌赞叹,觥筹交错间,阿谀奉承之声此起彼伏,
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武安君真乃天神下凡,克郢都如履平地!” “大王得此神将,
扫平六国,将,扫平六国,指日可待!” “白将军之功,旷古烁今,当浮一大白!
”白起端坐在离秦王嬴稷御座最近的右侧首席。他身着玄色织锦深衣,肩绣狰狞的狴犴纹章,
头戴象征尊荣的七旒玄冕。
案上堆满了珍馐美馔:炖得酥烂的熊掌、切得薄如蝉翼的鱼脍、金盘中摆放的异色瓜果。
然而,他的坐姿依旧挺直如标枪,与这醉人的奢华盛宴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酒爵几乎未动,
深邃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按的目光低垂,落在自己按在膝盖、布满硬茧与旧伤疤痕的手上。
那双手,在铺陈着蜀锦的案几映衬下,粗糙得如同未加雕琢的顽石。“铛!
”一声清脆的玉磬击响,压过了殿内的喧嚣。乐舞暂停,满殿目光瞬间汇聚一处。秦王嬴稷,
这位正当盛年、面容英挺的君王,手捧一只镶嵌绿松石的硕大青铜酒樽,
脸上洋溢着无可挑剔的、春风般和煦的笑容,亲自离席,大步流星地走向白起。
他的龙纹玄袍在行走间带起一阵风,腰间玉组佩发出悦耳的轻鸣。“武安君!
”嬴稷的声音洪亮,带着发自肺腑般的热情,瞬间点燃了整个殿堂。他停在白起案前,
将手中沉重的酒樽高高举起。殿内霎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这君臣二人身上。“此樽敬你!”嬴稷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
紧紧锁住白起炭火,紧紧锁住白起,“克郢都,鞭楚王尸,雪我大秦先王之耻!壮哉!快哉!
”他朗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声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充满了征服者的豪迈,
“寡人得将军,如旱苗得甘霖,如利剑得神锋!”他向前微微倾身,
另一只手用力地、结结实实地拍在白起宽厚的肩膀上,那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和倚重。
“轰!”殿重。“轰!”殿内瞬间爆发出震耳欲内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声浪。
“大王聋的声浪。 “大王圣明!武安君神武!” “大秦万年!武安君威武!
” “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颂扬声浪几乎要掀翻殿顶。
群臣激动得面色潮红,纷纷举杯,目光狂热地投向那个被秦王如此礼遇的身影。
白起缓缓起身。他比秦王高出半头,此刻却微微躬身,姿态恭谨得无可挑剔。
他接过嬴稷递来的酒樽,青铜的冰冷触感透过掌心。樽中琥珀色的酒液微微荡漾,
映出殿顶璀璨的灯火,也映出秦王那张近在咫尺、笑容灿烂的脸。“谢大王。
”白起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平稳,带着沙场磨砺出的金石之音。
他没有丝毫犹豫,双手捧樽,犹豫,双手捧樽,仰头,喉结滚动,将那一大樽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他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尽显臣子的恭顺与武将的豪迈。“好!好一个武安君!”嬴稷再次大笑,
又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这才满意地转身,在更加狂热的欢呼声中走回御座。白起放下空樽,
重新落放下空樽,重新落座。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肃然的神情。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之下,
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眸子深处,方才秦王炽热笑容的余烬尚未散去,
一丝极淡、极冷、如同冰面下暗流的审视与疏离感,已被他精准地捕捉。
那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力道沉重,与其说是亲昵,
不如说是一种带着试探意味的、宣示所有权的烙印。白起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御座旁。
丞相范雎端坐其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与有荣焉的微笑。但当白起的视线掠过他时,
范雎那双细长的眼睛也正“不经意”地望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即分。
白起清晰地感受到,范雎眼中没有半分暖意,
只有一种阴冷的、如同毒蛇在草丛中窥伺猎物般的算计。
范雎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几不可查的讥诮,正侧首与身旁的近臣低语着什么,
那姿态,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怀好意。
余光投向殿中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在他麾下孔——那些曾在他麾下冲锋陷阵的将领们。
他们在欢呼,在向自己举杯致敬,眼神里充满了敬畏。但这敬畏的深处,
白起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恐惧。那是对他赫赫战功的恐惧他赫赫战功的恐惧,
是对他手中生杀予夺之权的恐惧,甚至,是对他这个人本身所代表的、纯粹毁灭力量的恐惧。
这纯粹毁灭力量的恐惧。这恐惧像一层薄冰,覆盖在他们沸腾的狂热之下。
殿堂内的喧嚣声浪,裹挟着酒气、香气和人声,仿佛、香气和人声,
仿佛化为有形的粘稠物质,沉甸甸地压在白起的胸口,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窒闷。
他借着整理袍袖的动作,微微侧身,对侍立身后的亲随低语了一句。随即起身,
对御座方向遥遥一揖,便悄然退出这片流光溢彩、却暗藏机锋的喧闹中心。宫殿廊庑深邃,
远离了正殿的灼热与喧嚣,夜风带着初冬的凉意,从廊柱间穿过。
白起走到一处被巨大蟠龙石柱阴影笼罩的角落,停下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试图驱散肺腑间那令人不适的燥热和沉闷。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岩石,
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旁。正是他的心腹副将,蒙骜。
蒙骚脸上带着常年风吹日晒留下的粗粝痕迹,额角一道刀疤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他穿着一身半旧的皮甲,与殿内的锦绣华服格格不入,
眼神却如磐石般坚定而耿直。“君侯。”蒙骜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浓重的关西口音。
白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投向远处宫阙在夜色中巍峨起伏的轮廓,如同蛰伏的巨兽。
“今日之宴,荣宠至极。”蒙骜顿了顿,语气带着明显的忧虑,“然末将观丞相神色,
恐非吉兆。”他向前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
“其门下近日多有非议君侯‘威权过盛’之言,于坊间亦隐约散布……所图非小。
”廊下的阴影浓重,将白起的脸庞切割成晦暗不明的轮廓。他沉默着。轮廓。他沉默着。
远处章台殿飘来的乐声和人声,显得缥缈而不真实。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边关的寒霜:“蒙骜。”他叫了副将的名字,
语调平直,“为将者,眼中只有敌阵与胜败。”他微微侧过脸,阴影中,
那双眼睛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宫墙,望向无边无际的血色沙场,“庙堂之高,机变诡谲,
非吾所长。”一阵夜风呜咽着卷过廊下,带着刺骨的寒意,吹动他玄衣的下摆。
他微微眯起眼,仿佛看到了与眼前琼楼玉宇截然不同的景象——闪回残月如钩,
清残月如钩,清冷的银辉泼洒在一片狼藉的战场。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和焦糊气味,混合着泥土与死亡的气息。
断折的戈矛、破碎的盾牌、散落的箭矢……如同大地长出的狰狞荆棘。尸体横七竖八,
层层叠叠,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色。这里是伊阙,魏韩联军曾引以为傲的壁垒,
如今只剩下死寂的坟场。白起独自一人,踏着粘稠的血泥,
缓慢地巡视着这片由他亲手制造的死亡之地。他的铁甲上布满刀痕箭创,凝结着暗红的血块,
每一步都沉重异常,靴子踩过残肢断臂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四周只有风声呜咽,
如同亡魂的悲泣。突然,他的脚踝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抓住!力道之大,
带着垂死者最后的疯狂。白起身体瞬间绷紧,手已按上腰间剑柄,低头看去。腰间剑柄,
低头看去。*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秦兵,半边身子被压在倾倒的战车残骸下,
胸腹处一道巨大的伤口,肠子隐约可见,混合着泥土和凝血。他的脸因剧痛和凝血。
他的脸因剧痛和失血扭曲着,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白如纸,嘴唇哆嗦着,
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着白起冰冷的铁甲战袍下摆,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的眼睛瞪得极大,
瞳孔因恐惧和濒死的痛苦而扩散,
却又奇异地燃烧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对生命最原始也最卑微的渴望。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断断续续,
像是在用尽灵魂最后的气力挤出:“将……将军……俺……俺不行了……” 他大口喘着气,
血沫从嘴角涌出,
回家……想俺娘……蒸的……蒸的……黍米馍……”那双充满哀求、绝望与无尽眷恋的眼睛,
死死地、一瞬不瞬地仰视着白起。月光落在这张年轻得甚至还有些稚气的脸上,
清晰得纤毫毕现。白起高大的身躯,在这目光注视下,似乎微不可查地晃动了一下。
他按着剑柄的手缓缓松开。沉默了片刻,然后,
他竟慢慢地、异常艰难地在这个垂死的士兵身边蹲了下来。冰冷的铁甲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自己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的手,
覆盖在了士兵那只死死攥着他战袍、冰冷粘死死攥着他战袍、冰冷粘腻的手背上。
他粗糙的手掌,感受到了对方生命的手掌,感受到了对方生命正在急速流逝的微弱脉动,
以及那彻骨的冰凉。士兵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丝微弱的光,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卑微希冀。他嘴唇翕动着,还想说什么。白起只是看着他,眼神深不见底,
仿佛要将这年轻生命最后时刻的绝望与眷恋全部刻进灵魂深处。时间在血腥的月光下凝固。
士兵眼中的那点微光,如同风中残烛,
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迅速地、无可挽回地黯淡下去,最终彻底熄灭。
紧攥着战袍的手,无力地松脱、滑落。年轻的头脱、滑落。年轻的头颅歪向一边,
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在寒冷的夜风中。白起的手,依旧覆盖在那只刚刚失去所有温度的手背上。
良久,他才缓缓收回手,手上沾染了冰冷的收回手,手上沾染了冰冷的血污。他慢慢站起身,
铁甲沉重。月光下,他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投在尸骸狼藉的大地上,显得异常孤独而沉重。
四周依旧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声呜咽,仿佛在为这无名的年轻亡魂送行。
闪回结束廊下的寒意似乎更重了。远处章台殿的喧嚣乐声,
此刻听来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华丽却空洞,遥远得令人恍惚。
那战场上濒死士兵冰冷的触感、绝望的眼神、对“黍米馍”的卑微渴求,如同冰锥,
瞬间刺穿了宴会带来的所有浮华与温热,将一种更本质、更沉重的冰冷,
重新灌注回白起的四肢百骸。他望着咸阳宫肃穆的宫墙,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墙,
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带着一种洞悉宿命般的疲惫: “……马革裹尸,本是归宿。
”宴会的喧嚣终于散尽。巨大的武安君府邸在沉沉夜色中显露出轮廓。门庭依旧高阔,
石狮威严,但白日里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景象早已褪去,
此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旷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旷与冰冷。
府内亭台楼阁的轮廓在黯淡的灯笼光晕下显得格外冷硬、光晕下显得格外冷硬、沉默,
仿佛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白起踏进府门,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前庭回响。
管事早已躬身等候,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恭谨,双手捧上一卷简牍。 “君侯,
”管事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今日坊间……有些闲言碎间……有些闲言碎语传得……不甚好听。”白起脚步未停,
只伸出一只手。管事连忙将简牍递上。白起借着廊下灯笼昏黄的光,
目光扫过上面记录的只言片语: “…那武安君破城,鸡犬不留…” “…人屠之名,
小儿止啼…” “…听闻长平之后,连渭水都红了数月…”字迹工整,
记录下的却是最恶毒的诅咒。白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白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仿佛看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邸报。他随手将简牍丢还给管事,声音没有丝毫波澜:“知道了。
下去没有丝毫波澜:“知道了。下去吧。”挥退所有侍从,白起独自一人穿过曲折的回廊,
走向府邸深处。他的书房位于最僻静的院落。推开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竹简、墨汁和淡淡尘封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陈设简朴,
并无过多奢华装饰,唯有东面一整面墙壁,
悬挂着一幅巨大的羊皮舆图——大秦及六国的疆域图。图上,代表秦国的黑色区域,
如同贪婪的墨迹,正不断向四周,正不断向四周蔓延、吞噬。白蔓延、吞噬。
白起走到地图前,驻足。烛台上的灯焰跳跃着,
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那些代表着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的符号之上。
他的目光缓慢而沉重地扫过地图。伊阙、华阳、陉城、华阳、陉城、鄢郢……最后,
落在最新用浓重朱砂勾勒出的巨大区域——楚地郢都。
每一处被黑色覆盖、被朱砂圈定的地方,在他眼中都升腾起无形的、粘稠的血色。
那不是地图上的墨痕,而是真实流淌过、渗透进泥土里的血!是无数士兵冲锋陷阵时的嘶吼,
是城池陷落时的哭嚎,是烈火焚城时的噼啪作响……那些声音,那些气味,那些绝望的眼神,
如同无数看不见的冤魂,此刻正从地图的每一个角落升腾起来,缠绕着他,无声地尖啸着。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抬起,轻轻拂过代表郢都的那个朱砂红点。都的那个朱砂红点。
指尖传来羊皮粗糙的触感。白天秦王拍在他肩上的沉重力道,群臣山呼万岁的狂热声浪,
范雎那阴浪,范雎那阴冷算计的目光,宴席上那杯辛辣的御酒……所有浮于表面的荣宠,
在此刻这满墙无声的血色疆域面前,都显得如此脆弱、如此虚假。荣耀的顶峰,光芒万丈,
却也投下了最,光芒万丈,
却也投下了最浓重、最冰冷的阴影——浓重、最冰冷的阴影——那是深入骨髓的孤独,
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猜忌,是百万亡魂无声的凝视。他站在这象征着他一生功业的图卷前,
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得扭曲变形,
仿佛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由荣耀与鲜血共同编织的冰冷泥沼,每一步都沉重得难以呼吸。
3 长平炼狱,人屠生起长平战场的风,带着硝烟与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呜咽着卷过秦军连绵的营垒。一场旷古未有的决战刚刚落幕,
空气中弥漫着汗臭、焦糊皮肉的气息,以及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亢奋与疲惫交织的氛围。
巨大的营地如同匍匐在焦土上的疲惫巨兽,筋疲力竭却又躁动不安。
随处可见赤裸上身、汗流浃背的秦兵,
正将堆积如山的赵国旗帜、破损的兵器、沉重的甲胄奋力拖拽集中。
那些曾经在风中猎猎作响、代表赵国尊严的旌旗,此刻被随意践踏在泥泞里,
与染血的绷带、丢弃的陶罐碎片混杂一处。胜利的喧嚣并未持续太久,
便被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沉重感所取代。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
却驱不散那弥漫的阴冷。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大半空间,其上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清晰可见。
代表秦军的赤色小旗密密麻麻插满了长平谷地,而沙盘一角,那代表赵军降卒的黑色石子,
此刻已堆积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深邃绝望的墨色沼泽,几乎要将沙盘的一角压垮。
白起站在沙盘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铁甲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他凝视着那片象征二十余万条生命的黑色石子,脸上毫无半分胜利者的喜色,
只有一层厚厚的、化不开的阴霾。那阴霾之下,
是足以压垮山岳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窒息的冰冷。沙盘边缘,一盏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将他刚硬而疲惫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帐帘被猛地掀开,带进一股裹挟着血腥和尘土的风。
蒙骜大踏步走了进来,一身征尘,脸上混合着未褪尽的战场煞气和难以掩饰的焦虑。
他几步走到白起身侧,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急促而沙哑,如同被砂纸打磨过:“君侯!
”白起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那片黑色石子上。蒙骜深吸一口气,语速极快,
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帐内凝滞的空气里:“粮草官急报!我军现有存粮,
仅够本部精锐维持半月!二十万张嘴!二十万!每日消耗粮秣如山如海!
”他加重了“二十万”这个数字,仿佛要让它刻进白起的骨头里。“看守如此庞大的降卒,
至少需抽调数万精锐!他们情绪不稳,已有零星骚动!若一旦大规模哗变,
或赵国残部从外攻击,里应外合之下……”蒙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军危矣!粮道漫长,随时可能被袭扰断绝!此其一!”他顿了顿,看着白起僵硬的背影,
声音压得更低,却更显急迫:“其二,咸阳急诏!王命:着武安君速速荡平赵境,不得迟延!
大军务必尽快东进,直逼邯郸!”蒙骜的手用力按在沙盘边缘,指节发白,
“大王……等不及了!”帐内死寂。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单调而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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