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古庙残破的屋檐滴着水珠，一缕晨光从柴房屋顶的缝隙斜照进来，落在陆远脸上。
他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肩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像有把钝刀在肉里来回磨刮。
身上的破袄散发着血腥与泥土混杂的气味，是他昨夜从边军尸体上扒下来的，虽然肮脏，却能保暖，也能遮掩行踪。
他动了动身子，忽然察觉有人靠近。
哑婆正蹲在他身旁，手中捧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膏，枯瘦的手指蘸取一点，轻轻敷在他溃烂的肩伤上。
动作缓慢却精准，没有一丝颤抖，仿佛做过千百遍。
她依旧不言不语，双目浑浊如雾中湖水，看不清情绪。
陆远张了张嘴，想说声“谢谢”。
老人却猛地摇头，布满褶皱的手掌抬了起来，轻轻按在自己心口——那里空荡荡的，只有粗麻衣衫贴着嶙峋肋骨。
然后她抬起另一只手指，点了点陆远的额头，目光深邃，像是穿透了他的皮囊，首视魂魄。
下一瞬，她转身离去，步履蹒跚却坚定，背影融入柴房角落的阴影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远怔住了。
心口……额头……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又摸了摸额头，脑海中电光一闪：她是说，《神兵天演图》不在手中，而在心中？
来不及细想，他闭上双眼，凝神静气，尝试回忆昨夜识海中那幅青铜沙盘。
起初一片混沌，但随着呼吸渐缓，意识沉入深处，一幅清晰图景再度浮现——依旧是那座古庙，可这一次，细节骤增！
庙宇梁柱的承重结构、屋顶瓦片的疏密分布、地下暗渠的流向、周边三里内的水源位置……甚至连风向对炊烟轨迹的影响都被标注成淡青色虚线。
更惊人的是，沙盘边缘浮现出几道微弱红痕，标记着“潜在伏击点隐蔽出入口可利用地形突变区”……这不是简单的预知，而是推演！
是将现实拆解为无数变量，再重组为战场模型的逆天之能！
陆远心跳加速，冷汗顺着额角滑落。
这书……竟能化天地为棋局，视众生为子？
可越是震撼，他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商贾之家出身，让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绝世之宝，必招杀身之祸。
此物若被权贵知晓，别说报仇，连尸骨都难全。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惊涛，睁眼时眸光己沉如寒潭。
午后，庙外传来马蹄踏泥之声，由远及近。
西名边军甲士勒马于门前，铁靴踩地，铠甲铿锵。
领头伍长身材魁梧，面颊带疤，目光如鹰隼扫过庙内每一寸角落。
“听说昨夜有通缉要犯逃窜至此？”
伍长冷笑，“奉命搜查，若有藏匿者，格杀勿论。”
陆远早己准备妥当。
他迅速将《神兵天演图》塞进贴身内袋，紧贴胸口，再抓起一把香灰抹在脸上，刻意涂黑肤色，又撕开衣襟露出肩部伤口，故意让脓血渗出，散发恶臭。
最后，他把父亲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佩和血书悄悄藏进哑婆供奉的一只陶罐底部——那是她每日焚香祭祖之所，外人不会翻动。
拄着一根断木作拐，他踉跄走出柴房，声音虚弱：“军爷……小的……是邻县来的药童，随师父采药跌伤了腿……流落到此……”伍长眯眼打量，见他面色蜡黄、气息微弱，身上无兵器，也无官府通缉画像上的特征，正欲挥手离开，忽又冷声发问：“你师父呢？”
“摔下山崖……没了。”
陆远垂首，嗓音哽咽，眼中竟真的泛起泪光——不是装的。
那一幕，本就是他的梦魇。
“既无凭证，又是孤身，谁知道你是不是贼？”
伍长逼近一步。
就在这一刻，陆远脑中沙盘骤然浮现，三条对话路径瞬间推演完成——第一种回答：强硬辩解 → 引起怀疑 → 搜身 → 被发现血书 → 死。
第二种回答：跪地求饶 → 显得怯懦 → 反常 → 加强盘查 → 危险。
第三种：坦然陈述，夹杂细节佐证，语气悲而不惧，示弱而不失理。
他选择了第三条。
“小的不敢欺瞒军爷，”他喘着气，“昨日寅时出发，走东岭老道，采了半筐‘鬼伞菇’，就搁在柴房角落……若军爷不信，可去查验。
那菇只生阴湿岩缝，方圆十里唯此一处……”伍长一愣，还真派人去查。
片刻后士兵回报：“真有那玩意儿，臭得很。”
伍长嗤笑一声：“晦气东西，滚吧！
别脏了老子的地界！”
马蹄扬起泥浆，尘烟远去。
陆远立于门槛，拄拐不动，掌心早己被指甲掐得鲜血淋漓。
刚才那番应对，全凭沙盘推演，每句话、每个表情、甚至呼吸节奏，都是计算后的最优解。
活下来了。
可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他再次闭目运转《神兵天演图》，识海沙盘重现，并自动延伸至周边三十里范围，推演出未来十二个时辰内的三条逃生路线：东线通官道，但沿途设卡七处，盘查极严；西线可攀悬崖避人耳目，却需穿越狼谷——传闻夜间群狼啸聚，白骨堆积如山；北线沿河而行，植被茂密，足迹易掩，唯有一点隐患：近日连雨，河道随时可能暴涨，夜间通行等于赌命。
他反复权衡，最终决定走北线。
接下来半日，他默默收集干柴绑成浮筏雏形，用庙中麻绳搓成腰索，又灌满两个竹筒备饮用水。
一切低调而缜密，如同当年家族商队穿越敌境时的应急预案。
临行前，他来到哑婆居住的小屋前，深深一拜。
老人站在门边，依旧沉默。
良久，她转身进屋，捧出一只粗陶碗，递到他手中。
碗底刻着半个残缺徽记——线条古朴，似曾相识，像是某种匠作印记，又像某个失落王朝的图腾。
陆远盯着看了许久，记忆翻涌，却始终抓不住线索。
他收下碗，揣入怀中。
踏出古庙那一刻，身后风铃轻响，仿佛送别。
漆黑河岸蜿蜒向前，水面幽深如镜，倒映着破碎云月。
他一步踏入夜色，脚步沉重却坚定。
活着出去，才有资格谈报仇。
可就在他潜行至第二日夜半时，前方河道骤然收窄，两侧峭壁夹峙，唯一通路竟被一块巨石横封——那石头太大，绝非自然滚落。
而且……摆放角度，恰好卡死所有绕行路径。
陆远停下脚步，呼吸微滞。
他缓缓抬头，望向悬崖上方黑沉沉的树影。
风停了，连水声都低了下来。
一种冰冷的警觉，顺着脊椎爬上了后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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