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的童年,是被一道道山梁切割成碎片的模糊光影。多年以后,当我试图回想,
最先浮现的,总是一扇窗。那是一扇北方农村常见的木格窗,被岁月熏成了深褐色,
上面糊着的报纸泛黄、卷边,印着些我不认识的字和模糊的图画。窗外,
是层层叠叠、涌向天边的山。那些山,在晴天是沉郁的青黑,在雨天便化作了朦胧的灰白,
它们像一堵无比巨大的、沉默的墙,把我们的世界圈禁在这一方小小的院落里。
母亲就总是坐在那扇窗前的一张矮木凳上。
她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看不出最初颜色的格子罩衣,背影单薄,肩膀微微向前塌着,
仿佛承载着某种我看不见的沉重东西。她可以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上一个下午,
像一尊被山风吹干了水分的泥塑。她的目光,空茫地投向窗外,投向那些连绵的山脊。
那不是村里女人们看庄稼、看天气的眼神,而是一种……一种近乎执拗的穿透。
小小的我蜷在炕上,常常会觉得,母亲的目光或许生了翅膀,
正奋力地想要越过那一道道山梁,飞到某个我无法知晓的远方去。“你娘又在‘望山’了。
”那个我得叫她奶奶,皮肤黝黑、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太太,
总会用带着浓重乡音的土话这样嘟囔,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一丝厌烦,“买来的婆娘,
心就是野!跟咱不是一条心。”“买来的”是什么意思,那时的我懵懵懂懂。
但我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三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刻在母亲身上,也间接烙在了我的身上。
它让我们和这个村子,和村里所有的人,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膜。村里的其他女人,
她们会聚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嗓门洪亮地聊着家长里短,放肆地笑着,
或者粗声大气地吆喝自家满山乱跑的孩子。她们的身上,
带着泥土、灶火和汗液混合的、生机勃勃又粗糙的气息。可我的母亲不是。
她安静得像一口古井,投石下去,也听不见回响。她很少出门,即使出门,也是低着头,
步履匆匆,像是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蚂蚁。她和这个家,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这个家,
除了母亲和我,还有奶奶,以及那个我该叫他“爹”的男人。“爹”在我的记忆里,
是一个更加模糊而压抑的影子。他高大,粗壮,
身上总带着一股劣质旱烟和田间泥土混合的、呛人的味道。他话很少,
回家多半是沉默地吃饭,然后倒头就睡,鼾声如雷。他和母亲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偶尔,他会用一种让我害怕的眼神盯着母亲的背影,那眼神浑浊复杂,
有占有一座物品般的满足,也有面对一件无法驯服之物时的焦躁和恼怒。我记得有一个晚上,
他喝了酒回来,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地走进屋。他走到窗前,想去拉母亲的手臂。
母亲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只是在他粗糙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的一刹那,微微侧过了脸。
屋子里很暗,只有灶膛里未熄的火光跳跃着,映照出母亲半张脸的轮廓。她没有尖叫,
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明显的抗拒。她只是用那双过于黑、过于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空得像冬天的山谷,冷得像结了冰的井水。
就是一种彻底的、万籁俱寂的空和冷。男人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了半空中。
他被这种寂静的冰冷慑住了,脸上的横肉抽动了几下,最终化为一声含糊的咒骂。
他悻悻地收回手,重重地倒在炕上,不一会儿,鼾声便响了起来。而母亲,
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重新将头转向那扇窗,
望向窗外沉沉的、无边的黑夜。那一夜,窗外的虫鸣似乎都格外清晰,而我蜷在炕角,
连呼吸都放轻了,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和一种为母亲感到的、尖锐的悲伤。
这些碎片:沉默望山的母亲、奶奶鄙夷的“买来的”、“爹”压抑的眼神和那晚冰冷的对峙。
它们像一块块阴冷的巨石,堆叠在我童年的天空下,投下巨大的、无法驱散的阴影。
我就在这片阴影里,像一株见不到多少阳光的藤蔓,悄悄地、艰难地生长着。
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我只知道,我和母亲,是被这座大山,被这个村庄,
也被某种无形的命运,共同囚禁在这里的。而我是她唯一的陪伴,
还是她无法挣脱的另一道枷锁?那时的我,还无法想明白这样复杂的问题。
我只是本能地靠近那扇窗,靠近那个沉默的背影,那是我整个世界裡,
唯一熟悉且心安的所在。2煤油灯的光晕很小,只在炕桌上圈出一团温暖的橙黄,
灯芯偶尔"噼啪"一声,炸开一朵小小的灯花。这团光,是黑夜里的孤岛,
是我童年最安宁的所在。母亲会把我揽在怀里,她的怀抱不算柔软,带着清瘦的骨骼感,
却有一种奇异的、让我安心的力量。她拿出一本边角卷烂、纸张泛黄的《新华字典》,
用她纤细却指节粗糙的手指,指着一个一个墨黑的字。"月。"她的声音很轻,
像夜风拂过窗纸。"月!"我仰头跟着念,能看见她下巴柔和的线条。"亮。""亮!
"她教我写自己的名字"林晓月",她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划在废旧的作业本背面描摹。
她说:"晓,是天快亮的时候,黑暗最深,但光马上就要来了。月,是夜里唯一的光,
清冷冷的,但能照亮人回家的路。"她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晓月,
就是黑暗即将过去,光明将要到来时,天空中最坚韧、最有希望的那抹光亮。
"那些诗意的话,我那时半懂不懂,只觉得自己的名字从她嘴里念出来,
像山涧里流淌的泉水,清冽又好听。只有在教我识字的这一刻,
她眼睛里那潭沉寂的死水才会泛起温柔的涟漪,有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后来我才明白,
她不仅仅是在教我,她是在通过这种方式,艰难地维系着与另一个世界的联系,
复习那个几乎要被这片大山和日常琐碎彻底吞噬掉的、属于"林晚星"的文明印记。然而,
这孤岛般的宁静,并非坚不可摧。有一天,我和村里几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在打谷场边玩泥巴。
不知怎的,其中一个叫石头的男孩,
那个总是流着鼻涕、像头小牛犊一样结实的村支书的孙子,
突然指着我说:"你是买来的女人生的野种!你娘是石头叔家买来的!
""买来的"这三个字,从奶奶嘴里听到是一种压抑的沉重,从玩伴嘴里喊出来,
则变成了一把尖锐的、带着羞辱意味的刀子。其他孩子跟着起哄,
嘴里嚷嚷着"买来的""野种"。我像被雷击中了一样,愣在原地,脸上火辣辣的,
一种混合着羞耻、愤怒和巨大委屈的情绪瞬间淹没了我。我尖叫着扑上去,
用指甲去抓石头的脸,像一只被激怒的小兽。但我太瘦小了,石头轻易地就把我推倒在地,
泥巴糊了我一身一脸。我哭着跑回家,身上的疼远不及心里的难受。母亲正在灶台边舀水,
看见我浑身泥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手里的水瓢"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月亮,
怎么了?"她快步走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我抽噎着,
那些伤人的话:"……他们说……说你是买来的……说我是野种……"母亲的身体猛地一僵。
那一瞬间,我看到她脸上血色尽褪,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那双平日里总是空茫或温柔的眼睛里,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
是一种被触及最痛处、近乎疯狂的愤怒和痛苦。她没有安慰我,甚至没有多问一句。
她一把拉起我的手,她的手心冰凉,却异常用力,攥得我生疼。她几乎是拖着我,
脚步又快又急,冲向了村支书家的院子。那是母亲第一次,也是在我童年记忆里唯一一次,
如此激烈地、公开地展示她的存在。她站在支书家的院门口,平日里低垂的头昂了起来,
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骤然绷紧的青竹。她没有嘶吼,声音却清亮、冰冷,像碎冰碴子,
一字一句地砸在闻声出来的支书和周围看热闹的人脸上:"谁再敢说我林晚星的女儿是野种,
我就跟他拼命!"她的目光扫过石头,扫过那些起哄的孩子,
最后定格在闻讯赶来、脸色难看的"爹"和奶奶身上。那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狠厉与决绝,
带着一种不惜焚毁一切的疯狂。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连最泼辣的妇人都被震慑住了,
一时无人敢接话。那一刻,站在她身后的我,看着母亲单薄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力量的背影,
心中的委屈和恐惧奇异地平复了。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我是被守护着的。
尽管这守护来自于一个自身也深陷泥潭的人,却带着一种悲壮的、令人心颤的力量。
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拉着我的手,转身,在一片寂静中,一步步走回家。她的手依然冰凉,
但我的心里,却仿佛被那团煤油灯的光晕填满了。只是,回到那间低矮的土坯房,
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后,母亲挺直的背脊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松开我的手,
慢慢地走回那扇窗前,重新变成了那尊沉默的、望向远山的雕塑。
仿佛刚才那个爆发出骇人力量的她,只是我的一个幻觉。但我知道不是。
那力量就藏在她的沉默里,藏在她教我认的字里,藏在她望向群山之外的目光里。而我,
是这沉默里,唯一能窥见一丝微光的人。3夏日的午后,闷热得像一口巨大的蒸笼。
土坯墙也挡不住那股子黏腻的热气,知了在院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更添烦躁。
"爹"下地去了,奶奶也去了邻家串门,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母亲。她坐在炕沿边,
就着窗口的光线,缝补一件我的旧衣服。针线在她手指间穿梭,
动作熟练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迟缓。我闲得发慌,在炕上翻滚。炕席是用高粱秆编的,
年头久了,边缘有些破损翘起。我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那些毛糙的边角,忽然,
指尖触到了一点异样。那不是自然磨损的毛糙,更像是一种……刻意划刻的痕迹。
好奇心驱使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那一小块炕席。光线昏暗,我凑近了仔细看。就在炕席底下,
那被磨得光滑的土炕面上,我看到了它。那是一幅画,或者说,是一幅地图。
是用什么尖锐的东西,可能是指甲,也可能是偷偷藏起来的铁丝,一点点刻划出来的。
线条歪歪扭扭,极其简陋,却异常清晰。那上面有一条弯曲的线,像是一条河,或者一条路。
路的尽头,画着一个不规则的圆圈,旁边刻着几个小小的、却让我心脏骤停的字。
那不是我们村里人常写的字,那字的笔画,带着母亲教我识字时的那种工整和秀气。家
那个"家"字的周围,还被反复地、深深地描摹了无数遍,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凹坑。
而在我们所在的这个位置,母亲刻了一个小小的"x",旁边没有任何标注。
那个"x"和远处的"家"之间,隔着那条弯曲的线,隔着大片空白的、未被刻画的炕面,
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我呆呆地看着那幅简陋到极致的地图,呼吸都屏住了。
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一路爬上了我的头顶。原来,她日复一日望着的,不是山。
是山那边的,这个被刻在炕席下的"家"。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
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线串了起来。她的沉默,她的疏离,她教我识字时眼中闪烁的光,
她听到"买来的"三个字时的激烈反应……一切都有了答案。她不是属于这里的。
她是从那个被刻画的"家"里,被硬生生掠夺到这个地方,
被安上了"妻子"和"母亲"的身份。而我,是她在这片囚禁之地,被迫孕育的生命。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恐惧、悲伤和某种莫名愧疚的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慌忙地将炕席按原样铺好,用力抹平,仿佛这样就能抹去我刚刚发现的、惊心动魄的秘密。
母亲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异样,抬起头,轻声问:"月亮,怎么了?脸这么白。
""没……没什么,"我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声音有些发颤,"就是有点热。
"母亲没有怀疑,放下手中的针线,走过来用手背贴了贴我的额头。"是有点汗。
"她拿起一把破旧的蒲扇,轻轻地为我扇着风。
扇出的风带着她身上淡淡的、皂角的干净气息。我靠在她的身边,感受着她动作的轻柔,
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那块恢复了原状的炕席。那个刻在黑暗里的"家",像一团灼热的火炭,
烙在了我的心里。它让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和母亲,虽然相依为命,
却站在一道巨大的、黑暗的鸿沟的两侧。她是被困在此地的囚鸟,向往着远方的天空。而我,
既是她羽毛下唯一的温暖,或许……也是系住她脚踝的那根看不见的、沉重的线。
4自从发现了炕席下的秘密,我再看母亲望向窗外的眼神,便读懂了那空茫之下的东西。
那不是发呆,是眺望。每一次凝望,都是一次无声的奔赴,奔赴那个刻在黑暗里的“家”。
家里的气氛像一根越绷越紧的弦。奶奶似乎察觉了母亲某种隐忍下的不同寻常,
指桑骂槐的次数多了起来。“不安分”“心野”成了她挂在嘴边的词。
“爹”也变得愈发沉默,他看母亲的眼神里,那抹焦躁和疑虑越来越重,像阴云堆积的天空,
预示着风暴。那是一个秋末的傍晚,天色阴沉,冷风卷着枯叶打着旋儿。晚饭时,
奶奶又因为一点小事喋喋不休地数落,好像是母亲炒菜咸了。母亲一如既往地沉默,端着碗,
小口小口地吃着,仿佛那些话只是耳旁风。但“爹”突然爆发了。他猛地将筷子拍在桌上,
碗碟震得跳了一下。他瞪着母亲,声音粗嘎:“整天拉着个脸给谁看?
家里是缺你吃了还是短你穿了?养不熟的白眼狼!”母亲拿着筷子的手停顿了一下,
依旧没有抬头,也没有回应。这种彻底的、将他视为无物的沉默,彻底激怒了男人。
他嚯地站起身,一把夺过母亲的碗,狠狠地掼在地上,陶碗瞬间四分五裂,
饭菜溅得到处都是。“我让你吃!吃个屁!”我吓得浑身一抖,缩在角落,心脏狂跳。
母亲终于抬起了头。她没有看暴怒的男人,也没有看地上的狼藉,她的目光,
越过男人的肩膀,再次投向了那扇窗外。天色几乎完全暗了下来,群山只剩下黝黑的剪影。
她的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寒的疲惫和……决绝。
那天晚上,我睡得极不安稳。夜里被尿憋醒,迷迷糊糊爬起来,却发现炕的那头,
母亲的位置是空的。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了上来。我蹑手蹑脚地爬下炕,
赤脚踩在冰凉的土地上。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堂屋的门虚掩着,留下一条缝隙。
我透过门缝往外看。月光很淡,勾勒出院子里模糊的轮廓。我看见了一个单薄的身影,
正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挪向院门。是母亲!她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小包袱。
我的心跳得像要冲出嗓子眼。她要走了!她要去找那个“家”了!那一刻,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我。她要丢下我了!这个认知让我几乎要尖叫出声。我想冲出去拉住她,
问她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一种更深沉的、来自潜意识的理解按住了我,我不能出声。出声会毁了她唯一的希望。
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看着她颤抖的手轻轻抽开那根并不牢固的门闩,
看着她像一缕幽魂般闪出了院门,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我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我默默地爬回炕上,钻进冰冷的被窝,
把自己蜷缩成一团。被窝里还残留着母亲身上那一点点皂角的味道,
此刻闻起来却充满了离别的悲伤。那一夜,我睁着眼睛,听着风声里夹杂着的、遥远的狗吠,
心里是一片荒芜的旷野。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母亲离开的那一刻起,就永远地改变了。
后面的记忆混乱而嘈杂。是天快亮时,“爹”发现母亲不见了的怒吼,
是奶奶拍着大腿哭天抢地的咒骂,是整个村子被惊动后的嘈杂脚步声和手电筒乱晃的光柱。
人们像嗅到气味的猎狗,被组织起来,朝着各个方向追去。我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他们问我知不知道母亲去哪了,我只是茫然地摇头。我把那个炕席下的秘密,
把昨夜目睹的一切,都死死地锁在了心里,仿佛那是一个一旦说出就会天崩地裂的咒语。
母亲是在当天下午被找到的。她没有走出大山,她在山林里迷了路,又冷又饿,
被搜寻的人在一個山坳里发现。他们把她带回来的时候,她的头发散乱,
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脸上、手上都是细小的血痕。她没有挣扎,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比平时更加沉默,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爹”和奶奶没有当着村里人的面打她。
关上门后,里屋传来了压抑的、沉闷的声响,像拳头落在身体上的声音,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息和低吼。我死死捂住耳朵,缩在灶膛边,
那里还有母亲早上生火时留下的余温。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害怕,
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无能为力的悲伤。我知道,
那扇通往她“家”的、她用指甲刻出来的门,被彻底地、粗暴地关上了。从那天起,
母亲被看得更紧了。奶奶几乎不再出门,像看守犯人一样守着她。而母亲,
她不再望向窗外了。她常常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或者看着虚空中的某一点,
眼神里最后那点微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沉寂的、没有波澜的死灰。
那条她试图渡过的、通往自由的河流,在她心里,仿佛已经干涸了。5那次失败的逃亡,
像一道沉重的闸门,落了下来,将母亲生命中最后一点鲜活的气息也彻底隔绝。她不再望山,
也不再在夜晚教我识字。那本破旧的《新华字典》被她默默地收了起来,
不知藏到了哪个角落。她变得比以前更加顺从,也更加空洞。奶奶让她做饭她就做饭,
让她喂猪她就喂猪,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沉默的木偶。家里似乎恢复了某种“平静”,
但那是一种假象,是暴风雨后死寂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看不见的尘埃和硝烟味。
我和母亲之间,也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我不敢提起那个夜晚,
不敢看她手腕上那道新增的、淡淡的淤青。我甚至不敢像以前那样自然地靠近她。
每一次靠近,都会让我想起她消失在夜色里的背影,想起那沉闷的击打声。一种复杂的情绪,
有被她“抛弃”的委屈,有目睹她受辱的痛苦,还有一种自己无能为力的羞耻,
就会在我心里翻腾。直到那天晚上。初冬的天气已经很冷了,土炕烧得温热。
奶奶和“爹”已经睡下。母亲在灶台边用热水洗漱。她挽起了袖子,露出了小臂。
煤油灯的光线昏暗,但我还是清晰地看到了。在她左手小臂的内侧,有一道疤痕。
那不是新的伤,颜色已经变浅,呈现出一种淡粉色,但依旧能看出它最初的狰狞,长长的,
像一条扭曲的蜈蚣,匍匐在她白皙的皮肤上。那绝不是干活时不小心划伤的。
它的形状和位置,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惊的决绝。我的目光像是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心口怦怦直跳。母亲察觉到了我的注视。她洗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却没有立刻拉下袖子遮掩。她转过身,用那双沉寂如古井的眼睛看着我。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温柔,也没有了逃亡那晚的决绝,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她朝我走了过来,在我面前慢慢蹲下。冰冷的、带着水汽的手指,
轻轻拂开我额前有些汗湿的头发。然后,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像从一口深井里艰难捞上来的,
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月亮。”我抬起头,撞进她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别怕。”她说,
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落在我心上,“记住妈妈的话。”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我,
看向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外面的海,是蓝色的,望不到边。”海?
那是我在字典上看到过的字,旁边配着简单的图画,是汹涌的、无边的波浪。
那是我贫瘠的想象力无法勾勒的景象。蓝色?天空是蓝色的,但海怎么会是蓝色的?
还望不到边?这句话,没头没尾,与她手臂上那道疤痕一样,带着一种破碎而诡异的美。
但它像一颗种子,瞬间在我荒芜的心里扎下了根。蓝色,望不到边的海。这六个字,
构成了一幅与眼前灰暗群山截然不同的图景。它比那个刻在炕席下的“家”更具体,
更充满了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她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说第二句。她拉下袖子,
遮住了那道疤痕,然后吹熄了煤油灯。黑暗中,我紧紧攥着被角,
耳边反复回响着那句话“蓝色的,望不到边的海”。它像黑暗里突然亮起的一颗微弱的星,
虽然遥远,却真实地存在着。我忽然明白了,那道疤痕,或许就是在她最绝望的时候,
为了触摸那个“蓝色”的、望不到边的世界,所留下的惨烈印记。她没有成功到达,
但她见过,或者至少,她坚信着那个世界的存在。而她把这份坚信,像传递火种一样,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悄悄地、郑重地,埋进了我的心里。那道疤痕和那句话,
成了她留给我最沉重、也最珍贵的烙印。它告诉我,囚笼之外,真的有不一样的天地。
6那道关于海的印记,像一粒被深埋的顽强的种子,在我心中悄然生长。
母亲的沉默不再是完全的绝望,而成了一种内敛的坚守。她不再试图眺望,也不再刻划地图,
她只是活着,用一种近乎植物般的韧性,在这片贫瘠的土壤里存活。而我,
成了她沉默的共谋者,守护着那个关于蓝色海洋的秘密。日子在春去秋来中缓慢流淌,
像山涧浑浊的溪水。我长高了一些,依旧瘦小,但眼神里多了些东西,
那是从母亲沉寂的火山下偷来的星火,是知识赋予我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审视。
“爹”似乎随着年龄增长,脾气里的暴戾被一种更深的、麻木的疲惫取代了些,
又或许是他觉得母亲已经被彻底驯服,那根紧绷的弦略微松弛。奶奶的腰更弯了,
骂人的话也少了,更多时候是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看日头,嘴里念叨着听不清的往事。
山村的节奏缓慢而陈旧,仿佛会一直这样延续到地老天荒。直到那个下午。
那是一个普通的、有些闷热的夏日午后。知了依旧在声嘶力竭地叫着。
几辆陌生的、带着滚滚尘土的吉普车,像突然闯入平静水面的巨石,
打破了村子延续了不知多少年的昏睡。它们没有停在村支书家门口,
而是直接开到了我们这条僻静的巷子口。车门打开,下来几个人。
有穿着挺括制服、表情严肃的警察,
有穿着普通夹克、但气质与村民截然不同的干部模样的人,还有……两个我从未见过的人。
一个头发花白、衣着整洁得体、面容憔悴却难掩焦急的老妇人,
她被一个身材高大、戴着眼镜、神色凝重的中年男人搀扶着。他们的出现,像一块磁石,
瞬间吸引了全村人的目光。村民们从各自的家门口、树荫下探出头来,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脸上混杂着好奇、警惕和一丝不安。我的心毫无缘由地开始狂跳,
一种近乎本能的预感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回头看向屋内的母亲。
母亲正坐在灶膛前准备生火,她背对着门口,似乎并未察觉外面的骚动。但当我看向她时,
我发现她的背影僵住了,拿着柴火的手停在半空,微微颤抖。脚步声和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
最终停在了我们家那扇低矮的院门外。奶奶慌里慌张地从屋里跑出来,
脸上带着惊疑和讨好:“公安同志……你们……你们这是……”为首的警察没有理会她,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破败的院落,最终,越过奶奶,
落在了闻声缓缓从灶房走出来的母亲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母亲站在灶房门口,
逆着光,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株骤然遇到强风的芦苇,单薄,
却顽强地立着。门口那个被搀扶的老妇人,目光死死地锁在母亲身上。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像是想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挣脱了搀扶她的男人的手,
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浑浊的眼泪瞬间涌出,划过她布满皱纹的脸颊。她看着母亲,
用了极大的力气,
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带着泣音的字:“晚星……我的……晚星啊……”林晚星。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母亲的全名。不是“买来的婆娘”,不是“月亮她娘”,
而是林晚星。像一颗被尘埃掩盖了太久的星星,终于被人小心翼翼地擦拭,
露出了它原本的光芒。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猛地伸手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
她抬起头,望向那个泪流满面的老妇人。十几年的光阴,几千个日夜的煎熬与等待,
都凝聚在这一眼之中。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她只是看着,贪婪地、难以置信地看着。
那双沉寂了太久的眼睛,像骤然被投入火把的深潭,翻滚着巨大而混乱的情绪,
震惊、茫然、确认、巨大的悲伤,以及一种……不敢置信的、微弱的光。
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也红了眼眶,他走上前,
声音哽咽:“姐……我们……我们终于找到你了……”世界在我周围喧嚣着,
警察严肃地与闻讯赶来的村支书和“爹”交涉,奶奶惊慌失措的辩解和哭嚎,
村民们的议论纷纷……但所有这些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站在灶房门口的母亲,
和站在院门外、与她遥遥相望的、她的母亲和弟弟。光,
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充满了希望和悲伤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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