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红妆惊变清晨,京城飘雪。镇国公府门前红绸高悬,自朱漆大门一路铺至内院正厅,
檐下灯笼成排,映得积雪泛出暖光。
今日是镇国公世子萧景煜迎娶镇国公府嫡女沈清欢的大婚之日。
京中贵胄、勋戚命妇皆已入府就座,连礼部尚书都亲自送来贺匾,题着“双国公联姻,
百年好合”八字。这场婚事筹备三月有余,本是朝野瞩目的盛事。两家皆出自将门,
一主军权,一掌边防调度,联姻意味着兵权整合,牵动朝局。宾客们低声议论,
有人赞沈家女儿巾帼不让须眉,也有人说这婚事政治意味太重,怕难长久。可到了吉时将尽,
新郎仍未露面。沈清欢端坐闺房,大红嫁衣裹身,金线绣雁纹披风垂落椅侧。她眉目清冷,
眉心一点朱砂痣在烛光下格外分明。腰间软鞭轻缠,指尖摩挲着青铜算筹,
那是她在沈家军多年调度粮草养成的习惯——每逢大事,便以算筹推演局势。
她没等来喜乐声,只等来贴身嬷嬷颤抖的声音:“小姐……世子爷走了。天不亮就出了府,
留了封信,说此生非表妹不娶,不愿成婚。”屋内死寂。外面鼓乐还在响,宾客仍在笑谈,
可消息早已传开。有人窃语,有人掩唇,更有几位贵女聚在角落,冷眼打量着内院方向,
等着看这位“女将军”如何收场。沈清欢闭了闭眼。
她不是不知萧景煜与他表妹林婉柔情分深厚,但她更清楚这门婚事背后的重量。
这是两家早年定下的盟约,是父亲死后,母亲拼尽全力为她争来的立足之地。
如今被当众退婚,不只是羞辱,更是对沈家军心的打击。外头风雪渐急。她缓缓抬手,
自己掀了盖头。铜镜里映出一张脸,肤色白皙,眉峰微挑,眼神沉静如深潭。
她盯着看了片刻,忽然起身,取来朱笔,在一张红纸上写下八个大字:“世子不愿娶,
我嫁得起萧家人。”她唤来侍女,命其将红纸悬于正厅梁上,正对主位。然后整了整衣襟,
提起裙角,独自走出闺房。廊下积雪未扫,她踏雪而行,脚步平稳。沿途仆从低头避让,
无人敢拦。她穿过花厅、穿堂,直入正厅。满堂宾客哗然。数百道目光齐聚而来,有惊愕,
有讥讽,也有几分不敢置信。按礼法,女子被弃应闭门不出,含羞自守。她竟敢自行现身?
还敢高悬红纸?沈清欢立于厅中,红衣如火,声音清晰:“世子既不愿娶,
不如请国公爷圆了这门亲——我沈清欢,嫁得起萧家子,更嫁得起萧家人!”话音落下,
满堂死寂。片刻后,私语如潮水般涌起。“她疯了不成?竟要改嫁国公爷?
”“她是将门之女,行事果然不同寻常。”“可这也太狂妄了些,
国公爷岂是她说嫁就能嫁的?”议论声中,门外传来沉稳脚步声。来人是镇国公萧崇山,
四十三岁,玄甲军统帅,战功赫赫。他身着蟒纹玄色锦袍,左臂微动,似有旧伤牵扯,
步伐却依旧有力。他平日极少露面京城府邸,多在西北戍边,今日因婚事亲返,
刚进府门便听闻变故。他目光扫过厅内,落在那张悬于梁上的红纸,
又看向站在中央的沈清欢。她抬头,直视他。两人未曾说过一句话,但此刻目光相接,
竟无半分怯意。萧崇山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只将手中那封逃婚书信递给身旁幕僚,
冷冷道:“查清楚,世子去了何处。”他缓步上前,站定在主位前,
环视宾客:“今日吉时已误,婚礼暂停。诸位远道而来,府中备了茶点,请先歇息。
后续安排,明日再告。”宾客们面面相觑,却无人敢质疑。镇国公手握虎符,统领玄甲军,
连皇帝都要礼让三分。他一句话,足以压下满城流言。待众人陆续退去,厅中只剩寥寥数人。
萧崇山转身,再次看向沈清欢:“你说‘嫁得起萧家人’,可知这话意味着什么?
”她站得笔直,嗓音不颤:“我知道。意味着我不认输,沈家也不认辱。婚事若成,
是联姻;不成,也该有个交代。您是国公,掌握军权,若连自家世子都管不住,
何谈镇国安民?”萧崇山眯了眯眼。这姑娘比他想象中更硬。传言她通兵法、善谋略,
今日一见,胆识更是过人。她不是在求活路,是在逼他接招。
他低笑一声:“你不怕我说你无礼?不怕我上报朝廷,治你大婚喧闹之罪?
”“若您真要治罪,刚才就不会让宾客散去。”她淡淡道,“您若想压下此事,
大可宣称世子病重,延期完婚。可您没有。说明您也不愿被人当棋子摆布。
”萧崇山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父亲当年战死边关,是因为粮草未至。
你十六岁接管沈家军后勤,破过三起假账案。你是聪明人,知道有些事,
不能只靠一张嘴撑场面。”“所以我才站在这里。”沈清欢看着他,“今日若退,
沈家从此再无话语权。我宁可赌一把。”“赌我?”“赌您不会放任世子胡来,
赌您还有护住镇国公府名声的底线。”萧崇山盯着她,良久,终于开口:“你回去换身衣裳。
今晚子时,来书房见我。”沈清欢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挺直,
红嫁衣在风雪中渐行渐远,像一柄出鞘未收的刀。厅中只剩萧崇山一人。
他抬手抚过腰间虎符,又摸了摸贴身藏着的半块玉佩,眼神微动。
他知道这事不会就这么结束。萧景煜逃婚,绝非一时冲动。背后必有人推波助澜。
而沈清欢这一句“我嫁得起萧家人”,看似破局,实则将自己推上了风口浪尖。但他也明白,
这个女子,或许正是他一直等着的那个能接手军务的人。风雪愈烈。
镇国公府的红绸被风吹裂一角,飘落在地,覆上薄雪。一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2 国公夜娶沈清欢回到新房时,烛火还在烧。她没让丫鬟近身,自己抬手掐灭了两根喜烛。
红绸裹着的烛芯冒出一缕青烟,屋里顿时暗了一圈。只剩案头那盏孤灯亮着,
豆大火苗晃了晃,映在铜镜上,照出她半张脸。她走到床边,把盖头踩进地毯里,
鞋底碾了两下。然后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写着《兵法三十六策》。
这是她随身带了多年的书,边角已磨得起毛。她翻开第一页,
用朱笔在“借势”二字旁画了个圈,又在“反客为主”下划了横线。窗外风声未歇,
雪拍着窗纸,啪啪作响。她合上书,放在案首,正对着门。自己则坐在桌旁,背挺直,
手搁在膝上。腰间的软鞭仍缠着算筹,三枚青铜条垂在指尖,她轻轻拨了一下,
发出细微的磕碰声。时间一点点过去。子时将至,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冷气,萧崇山站在门口,外袍未脱,肩头落着未化的雪。他看了眼屋内,
目光扫过熄灭的喜烛、踩乱的盖头,最后落在案上的兵书上。他走进来,顺手关门。
脚步沉稳,左手微曲,像是旧伤发作。“你没换衣服。”他说。沈清欢起身,行了个平礼,
没跪。“您让我子时来书房见您。”她声音平稳,“可我等到了现在,是您来了这里。
”萧崇山盯着她,眼神不怒不争,却压得人不敢轻动。他往前走了两步,解下腰间酒囊,
仰头喝了一口。酒气随着呼吸散开,在暖屋里化成一股浊香。“你知道我说的是哪间书房。
”“我知道。”她点头,“但您若真想谈事,不会选在书房。那里耳目多,规矩重。
您把我叫去,是要我低头,要我求您。可我现在站在这里,是告诉您——我不必求。
”萧崇山眯了下眼。他绕过桌子,在她对面坐下。酒囊放在案上,发出闷响。
他的视线落在那本兵书上,伸手翻开一页,正好是“反间计”那一章。“你写这些,
是为了给我看?”“不是。”她说,“是我习惯做事前先理清路数。今日所言,非一时冲动。
我要的是镇国公府主母之位,不是谁施舍的活路。”窗外一道惊雷劈下,电光穿窗而入,
刹那照亮满室。兵书封页上那句“借敌之势以为己用”清晰可见,墨迹未干。雷声滚过,
屋内恢复昏暗。萧崇山合上书,手指在封皮上停了片刻。“你不怕别人说你猖狂?”“怕。
”她答得干脆,“但我更怕退一步,从此再无立身之地。世子逃婚,是有人推他。
您心里清楚,我也明白。这事不能不了了之。若您压下,
朝中会说镇国公府任人摆布;若追究,就得有人顶上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是我?
”萧崇山没说话。他拿起酒囊又喝了一口,这次慢了些。“你以为主母之位是什么?
管家务、管下人、管宴席?”“不止。”她说,“是掌内宅权柄,理军需调度,协通外联,
稳后院根基。您常年戍边,京城这边需要一个能扛事的人。萧景煜不行,那就得换人来。
”“你是在挑我的毛病。”“我是在说事实。”两人对视。谁都没移开眼睛。良久,
萧崇山低笑了一声。“你说你不求爱情,只要权力。”“对。”“可你若成了国公夫人,
就得守妇道,遵礼法,不能再插手军务。”“那是老规矩。”她摇头,“您若真信那一套,
刚才就不会进这屋子。您知道现在最缺什么——不是听话的女人,是能办事的人。
我在沈家军六年,经手三十万石粮草,破过三次账目陷阱。您查过我,应该清楚。
”萧崇山沉默。他抬起左手,轻轻按了下肩窝,似有旧痛牵扯。“你就不怕我利用你?
”“怕。”她再次承认,“可比起被人当成弃子扔在一边,我宁愿被利用。
只要我能站稳脚跟,早晚能把局面翻过来。”又一道雷响,比先前更近。屋檐震了震,
几粒尘灰从梁上落下。萧崇山忽然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她眼皮没眨。
“粮草迟发七日,前锋断粮,被围于黑水坡。”“你觉得是谁动的手?”“当时查无实据。
”她语气不变,“但我知道,账不对。”萧崇山看着她。这一次,目光深了许多。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二十年前那场仗,他也参与过。粮道出问题时,他曾上书质询户部,
却被压了下来。后来战败,沈将军战死,案子也就结了。可有些事,从来就没真正结束。
他慢慢放下酒囊,从怀中掏出一块玉佩,只有一半。边缘参差,像是硬掰开的。他没细看,
只是握在手里,指腹摩挲着裂口。“明日一早,账房会送来西北军粮调拨的文书。”他开口,
“三年来积压未核的,全在那儿。若你能理出头绪,
找出三处以上错漏——”“我就有资格坐这个位置。”她接话。“不是资格。”他纠正,
“是你证明自己不是在赌嘴皮子。”沈清欢点头。“我可以。”萧崇山站起身,没再多说。
他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栓时顿了顿。“你今晚说的话,出了这门,一句都不能提。
”“我知道。”“你也别指望我会对外宣布什么。”“我不需要您宣布。”她说,
“只要您默许我做事,就够了。”萧崇山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不再只是审视,
多了点别的东西。他推门出去,身影没入风雪。屋内只剩沈清欢一人。她没动,依旧站着。
直到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才缓缓呼出一口气。她转身走到案前,重新打开兵书,
翻到“借势”那一页。在空白处写下三个字:**第一步**。然后吹熄了灯。黑暗里,
只有窗外雪光映着地面,照出她站立的身影。她的手还按在书页上,指尖微微发烫。
远处钟楼传来两声闷响,天快亮了。风雪渐小,屋檐滴水开始一滴滴砸在地上。某一刻,
一枚算筹从她腰间滑落,掉在地板上,滚了半圈,停在一只绣鞋前。3 宫宴交锋天刚亮,
沈清欢便起身换了衣裳。靛蓝劲装贴身利落,腰间软鞭绕了三圈,青铜算筹垂在侧腹,
随步轻响。她没梳繁髻,只用一根银簪束发,眉心朱砂痣在晨光下显出几分冷意。
昨夜风雪停歇,宫道上的积雪被扫到两旁,露出青石板的缝隙。她沿着东华门一路往内,
脚步沉稳,未因昨夜之事有半分迟疑。宫宴设在含元殿,午时开席。她到时,
已有不少命妇入座。德妃坐在主位旁,一身金红绣凤裙,头戴九翅步摇,见她进来,
唇角微扬,对身旁贵妇低语几句,引得几人掩袖而笑。沈清欢视若无睹,
依礼落座于镇国公府席位,位置偏前却不居中,却已足够惹眼。酒过三巡,德妃端杯起身,
缓步走来。“沈姑娘昨夜可歇得好?”她声音清亮,满殿皆闻,
“听说世子离京前还烧了婚书,连带着你那嫁妆都退了回来。如今你穿这身常服赴宴,
倒不像新妇,倒像……是来办差的。”席间哄笑再起。有人低声接话:“可不是,
镇国公府书房都快成她闺房了。”沈清欢抬手执壶,给自己斟了一杯清酒,动作不疾不徐。
她低头抿了一口,酒液微凉,顺着喉管滑下。然后才缓缓抬眼,目光掠过德妃,
落在殿角一盆盛开的月季上。那花红得刺目,层层叠叠,枝干却被铁架撑着,根部缠着湿布,
隐约渗出血色养料。“这花好看。”她开口,声音不高,却让四周静了下来,
“听说要每月割根取血,才能开得长久。”她顿了顿,放下酒杯,瓷底磕在案上,
发出一声脆响。“可惜,无根之艳,终究难活。”她转向德妃,眼神平静,“倒是有些人,
只知争春色,不知养根基,倒叫人替她担心来年能不能再开。”德妃脸色一僵。她出身寒微,
全靠皇帝一时宠幸封妃,无子无族,全凭一张嘴在后宫周旋。这话明里说花,
实则点破她根基虚浮,靠剥削宫人、克扣份例维持体面。她握紧酒杯,指节泛白,正要发作,
忽听左上方传来一声轻笑。老郡主拄着拐杖,从高阶缓步下来。她是先帝乳母,年逾七旬,
却仍掌宗室女眷礼仪。她走到沈清欢面前,眯眼打量片刻,忽道:“这话有意思。
”气氛顿时变了。几位原本想附和德妃的夫人立刻低头饮酒,不敢再言。
老郡主在沈清欢身边坐下,问:“你说花要养根,那你说说,什么才算根基?
”沈清欢起身行礼,“回老郡主,根基不在金银,不在权势,而在人心。
”“边关将士三日无粮仍守孤城,靠的不是赏银,是信——信朝廷不会弃他们,
信家中老母能活到他们归来。”她声音渐沉,“若连这点信都保不住,再多的花,
也不过是坟头纸绽。”殿内一片寂静。几位军功世家的夫人对视眼神,有人轻轻点头。
其中一位抚着腕上旧疤,低声道:“我夫君死在嘉峪口,就因为粮车晚了五天。
”沈清欢没有看她们,只是重新落座,姿态如初,仿佛刚才那番话不过是寻常闲谈。
可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宴至黄昏,宾客陆续离席。沈清欢走出含元殿时,
天边残霞未散。她站在宫门前石阶上,望着远处宫墙连绵,忽觉肩头一沉。回头,
是萧崇山站在身后,披着玄色蟒纹袍,左臂微曲,似有旧伤牵动。“今日言语,
可是有意为之?”他问。她点头,“德妃若不动我,我不动;她若动我,我必还手。
”她看着宫道尽头,“但出手不在唇舌,而在局势。”萧崇山沉默片刻,
从袖中抽出一份军报,“西北三日前传讯,戎狄骑兵在居延泽外集结,劫掠商队,杀使臣。
”“朝中有人说,不过小患。”“我也这么以为。”她接过军报,快速翻阅,
“但他们最近三次劫掠,目标全是运盐车队,且专挑雨天动手——那是为了掩盖车辙痕迹,
不让追踪。”她合上报文,“他们在试探我们的反应速度,也在查粮道虚实。
”萧崇山盯着她,“你连夜整理这些?”“昨夜风雪太大,睡不着。”她将报文递还,
“三十万石粮草调度在即,若账目不清,前线一日断供,就是万人覆没。”萧崇山没接话。
他抬头望向宫门上方的匾额,良久,吐出一句:“明日早朝,我会上奏请战。
”沈清欢看着他,“可带我同去?”他转头看她,目光深沉,“你若不去,
谁来盯那三十万石粮草的账?”她没笑,也没应,只是将腰间一枚算筹拨正,
轻轻卡进软鞭的铜环里。次日清晨,皇帝召集群臣议事。萧崇山立于殿中,
声如洪钟:“戎狄屡犯边境,非为劫掠,实为窥我虚实。臣请率玄甲军出征,平其巢穴,
断其后患!”宰相当即反对:“劳师远征,耗费钱粮,恐动摇国本。
”刑部尚书也道:“不如遣使交涉,以和为贵。”殿内争论不休。就在此时,
一道身影从侧门走入。沈清欢着靛蓝劲装,佩雁翎刀,手中捧着一卷文书,步伐坚定。
她在御前跪下,双手呈上。“这是近三年西北军需调拨明细,请陛下过目。”皇帝皱眉,
“你是何人?”“镇国公府沈清欢。”她抬头,目光清明,“臣愿随军出征,协理后勤,
确保粮草无虞。”满殿哗然。女子随军,古来罕见。更别说参与军务调度。
御史大夫怒斥:“妇人干政,岂不乱纲常!”萧崇山却上前一步,接过文书翻开,
“她经手沈家军六年,三十万石粮草进出无错漏。眼下户部账目混乱,
唯有她能理清西北积弊。”他看向皇帝,“此战若胜,需兵精粮足;若败,非死一人一事,
而是边关百城动摇。臣请陛下允她同行。”皇帝沉吟许久,终于点头。“准奏。”退朝后,
沈清欢走出大殿。风从宫道尽头吹来,卷起她衣角,腰间算筹叮当作响。她站在宫门阶下,
仰头望天。夜空初现星河,北斗悬于北方,如刀指极。她伸手按了按腰侧,
指尖触到冰冷的青铜条。第一步已成,但她知道,真正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远处钟鼓楼传来一声闷响,戌时将至。宫门守卫换岗,铁甲相碰,发出铿锵之声。
她转身迈步,踏上归途,身后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宫墙深处。
一只乌鸦从檐角飞起,翅膀扑簌,掠过她头顶。她脚步未停,右手悄然滑向软鞭末端,
三枚算筹在掌心排列成三角。4 大漠烽烟风沙扑在脸上,沈清欢抬手挡了片刻,
指节被吹得发僵。她收回手,掌心还攥着那张从俘虏身上搜出的羊皮卷,边缘已被磨得起毛。
三日前离京时宫门铁甲相碰的声响还在耳边,如今耳中只剩风掠过沙丘的呼啸。她走进营帐,
帐内油灯晃动,映着案上摊开的地图。昨夜她仰望北斗,今日便以星位对照地形,
发现戎狄三次劫掠商队的时间,皆在月隐之后、风起之前。这非偶然,
是算准了守军换岗间隙。副将赵翊掀帘进来,靴底带进细沙,“斥候刚报,
西面三十里有烟尘,但风太大,看不清人数。”“不是人数问题。”沈清欢低头,
用算筹在地图上点出三个位置,“他们不攻城,不劫人,专挑运盐车动手。盐能换粮,
也能换铁——他们在查我们哪条路防得松。”赵翊皱眉,“可你一个女子,凭什么指挥前线?
”她没抬头,只将三枚算筹摆成三角,“雁门关三年大旱,我爹靠十辆盐车换回八千石粟米。
谁断盐道,谁就是在掐边军咽喉。”赵翊语塞,转身出去。沈清欢重新看向羊皮卷。
上面刻着几道歪斜符号,像某种记号。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算筹,按音律长短排列,
忽然想起幼时在军中听过的戎狄古调《荒原行》。那曲子七段八拍,每段结尾都有短促顿音。
她默诵曲调,指尖轻敲案面。一下,两下,三下……当敲到第十一拍时,
算筹落位恰好与符号对应。她瞳孔一缩——这不是文字,是节奏暗记。“居延泽,断水道,
焚仓三日。”字迹浮现眼前。她立刻起身,抓起披风往外走。萧崇山正在校场检视马匹,
见她来,目光沉了沉。“你说敌军要烧粮仓?”“不止。”她将羊皮卷递上,“他们要断水。
居延泽东岸有暗渠引水入仓,一旦被毁,三十万石粮草全会霉变。等我们察觉,
前线已断供五日。”萧崇山沉默片刻,“你打算如何?”“三百精兵,寅时出发。
分三路包抄,火攻为主,不留活口。”她解下软鞭,抽出三枚算筹放在案上,
“左翼由我亲自带,从中帐突入,斩其主将。”副将赵翊冷笑:“你懂打仗?
还是以为拿个算盘就能定胜负?”沈清欢看他一眼,“你去年冬在狼牙坡设伏,
因风向判断失误,折了十七人。我若没记错,那晚也是西北风。”赵翊脸色微变。
萧崇山盯着她良久,终于点头。“准了。但你若失手,全军不得轻进。”“明白。
”夜色降临时,风势稍缓。沈清欢换上黑衣,雁翎刀绑在背后,腰间软鞭缠紧。
青霜蹲在帐外检查药囊,低声说:“烟雾弹备好了,金针也淬过麻药,
只是香囊里的迷药只剩半包。”“够了。”沈清欢系好护腕,“哨岗犬只最警觉,
你负责制住它们,别让狗叫惊动营地。”青霜点头,袖中滑出一根细银针,藏于指缝。
寅时初刻,三支小队悄然出发。沙地吸声,脚步极轻。远处敌营灯火稀疏,帐篷依沙丘而建,
果如她所料,扎在洼地处避风。左翼抵达预定位置,沈清欢伏在沙脊后,
看见右翼信号灯亮起绿光——一切正常。她抬手,三指并拢一挥。青霜立即点燃药烟,
灰白雾气随风飘向敌营前哨。不到半盏茶工夫,两只巡逻犬先后倒地抽搐。时机已到。
她拔出雁翎刀,低喝一声:“冲!”火把瞬间点燃,左翼直扑中帐。敌军惊醒,慌乱应战。
刀光交错中,沈清欢连斩三人,一脚踹开主帐帘幕。帐内一名披甲将领正披衣欲出,
见她闯入,怒吼一声抽出弯刀迎上。两人交手极快。第一招格挡,第二招横劈,
第三招她佯退半步,诱他前冲,随即反手撩刃,划过其臂侧。对方吃痛,动作迟滞,
她趁机欺身而近,一刀削断其兵器,再一记回旋斩。头颅落地,滚出丈远。她提头而出,
立于火光中央,将首级悬于马前旗杆之上。残存敌军见主帅已死,纷纷溃逃。火势蔓延,
粮草堆尽数焚毁。她站在沙丘高处,望着燃烧的营地,铠甲染血,呼吸粗重。
远处萧崇山骑马而来,在她面前勒缰停下。他没说话,只看了眼旗杆上的头颅,
又看了看她手中滴血的雁翎刀。片刻后,他调转马头,对传令兵道:“全军休整两日,
听候沈氏调度。”沈清欢没回应,转身走向医帐。青霜正在清理伤口,见她来,忙取药敷上。
“左肩擦伤,不算深,但沙子进了肉里,得挑干净。”“辛苦你了。”沈清欢坐下,
任她处理。青霜一边镊出沙粒,一边低声道:“香囊里的药快用完了,下次遇敌,
未必还能制住狗。”“记下来,回京后补。”“还有……”青霜犹豫了一下,
“我刚才收拾敌将衣物时,发现他贴身挂着一块旧布牌,像是仆役腰牌,
上面有个纹样——和林府旧婢用的一样。”沈清欢抬眼,“拿来我看看。
”青霜递上一块焦边布片,上面绣着半朵梅花,枝干扭曲如蛇。她接过,指尖摩挲那纹路。
这样式她见过,在父亲最后一封密信附图里,标注为“户部采买司私印旁记”。她没说话,
将布片收进袖中。次日清晨,大军驻扎于居延泽东岸沙谷。沈清欢在帐中重审密文残片,
油灯昏黄,照得羊皮卷上的符号格外清晰。她逐行比对,
忽觉其中一处刻痕走势异常——本该是平滑弧线,却有一处微小顿挫,
像是刻到一半被人打断。她取出随身算筹,按音律重新推演。当念至第六拍时,
那符号对应的发音变了调。不再是“焚仓三日”。而是“焚仓,接应李大人”。她手指一顿,
算筹落在案上发出轻响。帐外传来脚步声,萧崇山的声音响起:“伤亡清点完毕,阵亡十九,
伤四十六。粮道安全,可半月内无忧。”沈清欢抬头,“李尚书最近可有奏本递往兵部?
”萧崇山皱眉,“你是怀疑……”话未说完,她已起身走到案前,铺开西北军需图。
手指沿盐道一路划去,最终停在居延泽西侧一座废弃驿站。“这里,曾是前朝转运司旧址。
”她低声说,“二十年前,我父亲最后一次押粮,就是从此地失踪。
”5 旧怨重提马蹄踏过青石长街,尘土未歇。沈清欢勒缰停在镇国公府门前,
铠甲尚染沙痕,风从西北卷来,吹得她腰间算筹轻响。身后将士列队肃立,
旌旗卷边犹带焦迹。台阶前跪着一人。素白孝衣,发髻散乱,林婉柔伏在石阶上,肩头微颤。
她抬起脸,泪痕交错,声音哽咽:“表哥还未归,我便已无家可归……沈小姐今日凯旋,
是不是连这门槛都不许我跨了?”围观仆妇交头接耳,有人低语:“到底是世子未婚妻,
这般跪着,也太可怜。”沈清欢没下马。她只看了那抹白色一眼,便抬手示意亲兵。片刻后,
木匣呈至马前,漆面斑驳,锁扣锈蚀。她打开匣子,取出半块玉佩。边缘焦黑,裂纹如蛛网,
唯有中央一道刻痕清晰——蛇形梅花枝,扭曲盘绕。“这是二十年前雁门关军档所录的证物。
”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风声,“林氏之女,你母曾以炊饼投毒,
致萧家军三百将士呕血倒地。此玉原为一对,你母行刑那日,被当场搜出一半,
藏于贴身香囊。”林婉柔脸色一白,猛地摇头:“胡说!我母是病死的,谁给你的假东西,
竟敢污蔑先人!”“假不假,”沈清欢将玉佩举高,迎着日光,“你挂在腰间的那一半,
可敢取出来对纹路?”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她腰间。那里确实悬着一枚玉饰,
裹在月白香囊中,只露出一角青灰。林婉柔慌忙捂住香囊,
往后缩了半步:“这是表哥所赠信物,岂能随意示人!”话音未落,马蹄声由远及近。
萧崇山策马而来,玄色锦袍未换,左臂动作略显滞重。他目光扫过林婉柔,
又落在沈清欢手中玉佩上,神情未动,却伸手:“拿来。”沈清欢递上。他接过,
指尖抚过断裂处,指节微微收紧。片刻,他翻转玉佩,
看向内侧暗刻的一行小字——“戍边廿载,不负故人”。他的呼吸顿了一下。
那是他亲手刻下的。当年战火纷飞,一名女子冒死送药入营,救下重伤士卒。他感其义,
摔碎随身玉佩相赠,一半予恩人,一半留己身。后来恩人身亡,玉佩辗转落入林氏手中,
他一直不知缘由。如今,这块玉竟成了毒杀铁证。他缓缓抬头,
看向林婉柔:“你母姓甚名谁,何处人士,何时入京?”林婉柔咬唇不语。“答不出来?
”沈清欢冷笑,“那我替你说——她本名梅娘,原是戎狄细作,潜伏采买司十年,
专司篡改粮册、断我边军补给。你父李尚书借她之手,每年克扣军饷三成以上。
”“你血口喷人!”林婉柔尖叫,“我父乃当朝重臣,怎会与边疆逆案有关!”“你父?
”沈清欢眼神骤冷,“你当真以为自己姓林?你生母未嫁入林家前,
用的就是采买司奴婢的身份牌,上面绣的正是这半朵蛇梅。
我在居延泽敌营里见过同样的标记,就在那名主将尸身上。”人群哗然。萧崇山闭了闭眼,
再睁时眸光如刃。他抽出腰间软鞭,一声脆响划破长空。林婉柔还未来得及反应,
腰间香囊已被抽裂,玉佩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他手腕一抖,鞭梢缠住玉佩,
猛然发力。“啪”的一声,玉石粉碎,碎片溅落石阶。“从今日起,
”他的声音沉如压城乌云,“林婉柔与镇国公府再无干系。任何人收留她,
等同包庇叛国余孽。”林婉柔瘫坐在地,手指抠进石缝,指甲崩裂也不觉痛。
她仰头望着府门上方那块鎏金匾额,忽然笑了,
笑声嘶哑:“你们都忘了……是谁把她从雪地里抱回来的?是谁让她吃穿不愁、读书习礼的?
现在一句‘毒杀’,就想抹干净所有恩情?”沈清欢终于下马。她一步步走上台阶,
靛蓝劲装拂过冰冷石面。站定在林婉柔面前,居高临下。“我记得。”她说,“我也记得,
我父亲战死那夜,粮车迟迟不到。三百骑兵饿着肚子冲阵,一个都没活着回来。而你母亲,
就在那批粮草账册上,画了记号。”她俯身,从对方颤抖的指间拾起一片碎玉,
轻轻放在对方掌心。“你若真念旧情,就该跪在雁门关外,向那些饿死的将士谢罪。
”林婉柔浑身剧震,瞳孔剧烈收缩。她张了张嘴,像是要说什么,
最终却只是低头盯着掌中残片,肩膀剧烈起伏。沈清欢转身,面向府门。“自此刻起,
镇国公府不再容私情乱政。若有谁再以陈年旧事搅扰军务,我不介意,把二十年前的账,
一笔笔翻出来算。”她说完,迈步上前。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重的闷响。
萧崇山仍骑在马上,没有动。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半块焦边玉佩,
良久,将它收回袖中。风更大了。沈清欢站在影壁前,青霜不在身边,她独自一人。
她摸了摸腰间算筹,抽出一枚,指尖摩挲其上的刻痕。“去查二十年前采买司的名录。
”她低声对身旁亲卫道,“凡是姓李的,都记下来。”亲卫领命欲走,却被她叫住。“等等。
”她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纸页,边缘磨损,显然是反复翻阅所致,“这张名单上的人,
三年内全都调往西北粮道。你顺着这条线,找一个人——他曾在居延泽驿站值守,
代号‘老七’。”亲卫接过纸页,点头退下。沈清欢抬头望天。云层低垂,
阳光被割裂成条状洒落。她眯了眯眼,忽觉一阵寒意自脊背升起。不是风。
是某种被注视的感觉。她猛地回头。院中空荡,只有风吹动檐角铜铃。但她清楚,
刚才那一瞬,有个人站在二层回廊尽头,一闪而过。她没追。只是将算筹重新缠回腰间,
握紧了片刻。脚步声传来,萧崇山步入庭院,靴声沉稳。“你早就知道她母的事?”他问。
“昨夜才确认。”她答,“羊皮密文里提到‘接应李大人’,我顺着他经手的粮道查下去,
挖出了当年采买司的交接记录。你摔碎玉佩那一刻,
我就知道——她不是偶然出现在你府里的。”萧崇山沉默良久。“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找出那个‘李大人’。”她直视他,“然后,让他亲口说出,
是谁下令截了我父亲的最后一车粮。”萧崇山看着她,忽然道:“你不怕牵连太广?”“怕。
”她嘴角微扬,毫无笑意,“但我更怕,再让同样的事发生第二次。”他没再说话,
只点了点头,转身欲走。“等等。”她叫住他。他回头。“你当年救的那个女子,”她说,
“她有没有留下孩子?”萧崇山身形一顿。“有。”他声音很轻,“是个女儿。
但出生不久就被人抱走,生死不明。”沈清欢静静站着,风吹动她的发丝。她没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