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轿停在摄政王府门外，帘子被掀起的一瞬，一枚血迹未干的鱼符被塞进我手心，鱼尾断缺，
背面草草刻着两行字：“别进门，他要你命。”我掀眼与帘外那抹黑金蟒纹袍影对了个正，
我笑了一笑，把鱼符压在喜帕底下，偏生抬脚进了门。喜乐刺耳，像刀子刮过耳膜。
新雪未化，台阶上铺着红毡，脚底冷得发疼。阿霁贴在我耳边低声道：“姑娘，
鱼符是沈家祖箱里那块？”我低头，指腹摩挲那道断口，朱砂混着血，腥气在袖里打转。
“假的。”我说。她怔怔看我，我把鱼符塞进内衣襟，笑意不达眼底，“真的那块在我头上。
”我头顶凤冠里藏着的，是父亲临刑前托人偷渡出来的沈家军藉半枚玉符，
暗格里又藏了极薄的铁片。父亲在大牢见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拿它去换命，不要换情。
”他没说清要换谁的命——我的，沈家的，还是摄政王谢竞的。可我知道，无论换谁，
都是血账。院中悬着万寿灯，风一来，灯影轻摆，像脚下的红毡在流血。
谢竞负着手站在廊下，眉目极冷，唇线薄得像刀刃。他看我一眼，
像看一只走错路的小兽：“沈三娘子，进门就别再后悔。”我也看他，
学着他那样淡淡：“王爷娶我，悔什么？”他笑了一下，不达眼底，转身入厅。我跟上，
鞋跟在青石上敲出规律的声响。堂上烛火把人影拉得很长，礼官唱礼，吉时正好。对拜时，
谢竞忽然开口：“三问。”礼官惊得差点把册仪掉地，我弯腰，听他慢条斯理：“第一，
你为何不怕死？”我侧头看他：“怕死才要进来。”他眼里有一瞬的讶色，
我趁势第二句：“第二，你为何要娶我？”他薄唇微抿：“做棋和做刀，总要挑最顺手的。
”我笑，第三句送给自己：“第三，谁给我塞的鱼符？”谢竞指尖轻动，
像掸了一下衣袍上的雪屑：“我。”阿霁在身后倒吸一口冷气。我却没动，像早知道如此。
我把鱼符贴着掌心，掌纹里渗出一丝冷汗：“谢王爷果然仁心，劝我不要死。”他不置一词，
合了掌。礼官继续唱礼，鼓点重重。我们拜了天地，拜了高堂，
拜彼此——我借着躬身的角度，用凤冠上的暗格铁片轻轻拨动了一下发际处的卡扣，
薄如蝉翼的玉片滑进了我的鬓发里，贴着皮肉，冰凉，像一只藏起来的冷眼。敬茶时，
屋外风忽大，烛焰一齐跳了一下，窗纸上映出一道瘦长的影子，像有人站在窗外偷看。
我抬眼，窗格上有极细的灰线，像有人用香灰写过一行字又擦掉了。谢竞端盏，
手指骨节分明。他忽然侧头朝右侧屏风后道：“出来。”屏风后走出一个少年，衣冠未整，
面色雪白，双手抖着提着一双红靴。阿霁“啊”的一声捂嘴。我看清脸，
是京里人人口中“温玉公子”的裴泽。“沈三。”裴泽冲我笑，
那笑还是从前在沈府秋千架下，少年笑起来那样干净，“我来给你送喜鞋。
”他把鞋放在我脚边，忽而压低了声音，“别在这里落脚。”我垂眼，像是不懂，
柔柔道：“公子说笑了，女子出嫁，落的就是夫家门槛。”裴泽眸光一冷，
转向谢竞：“王爷，沈三是我未婚妻。”四座哗然。我轻轻抬眸，缓慢地把鞋穿上。
红靴嵌着金线，线尾有极细的倒刺，刺进脚背，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疼让我清醒，
我笑着看谢竞：“王爷要把我还给裴公子吗？”谢竞端盏，不急不徐地抿茶：“她现在姓谢。
”裴泽脸上一寸寸沉下去，他忽然一个跨步，抓我的手腕，指腹滑过我腕上的细绳，
那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系的护身绳，中间穿了一粒白玉。他碰的瞬间，我后背一紧，
手心的鱼符也凉了一寸。我抽回手，语气淡淡：“公子自重。”裴泽眼尾一抬，
别过脸对谢竞：“你我无仇无怨，何苦抢我人？”谢竞笑意凉：“你能护她？
”裴泽吞了吞：“当然。”谢竞把盏放下，瓷与案相触发出轻轻一声：“她父亲刚死，
你护过吗？”屋内陡然静。阿霁指节发白。我自己都忘了呼吸。那天牢门口的雪风刀子一样，
我靠在墙上听嘈杂，父亲的脚链拖在青石地上声声刺骨。谢竞看我，
那眼里终于有点活人的光：“你若护她，不会让她今日来我府上替你挡刀。”我笑了笑，
笑意像放在雪里浸过：“王爷是刀吗？”他不否认。
这一场闹剧以礼官嘶着嗓子喊“入洞房”收场。我和谢竞被一群婆子簇着进内室，
屋里暖炉火旺，龙涎香甜得发腻。我坐在床榻边，凤冠沉得像一座小山，颈子都抬不起来。
谢竞站在窗边，手背抵着窗棂，指骨轻敲，像在记数。敲了七下，他回头：“脱冠。
”我沉默。他步子极轻，来到我身前，伸手一把把凤冠取下，动作极稳，像取一颗钉子。
他低头看我：“怕？”我摇头。他笑了笑，伸手在我鬓发一摸，薄玉贴皮的一角被他弹出。
他掂了掂，淡淡：“沈家军藉。”我咬牙：“借给王爷换一个人。”他：“谁？
”我：“沈绵。”他盯着我。空气里只有龙涎香微微的甜和炭火噼啪。半晌，
他把玉片推回我鬓里，转身去屏风后解乌金冠：“你很会算。”他随口道，
“但今夜你若睡着，就会死。”我心口一紧：“谁来杀我？”他抬眸：“我府里的人，
或者你府里的人。”我不睡。阿霁守在外间，夜深到子时，窗外下起小雪，雪敲窗棂，
清清碎碎。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我起身，刚要问，门缝里滑进来一缕冷风，风里有人气息，
极淡的药草味，夹着酒。我侧身避开，指尖摸到床下藏着的短匕，冷芒刺骨。那人一步踏进，
黑衣，戴帷帽，唇角带笑，声音却很轻：“嫂子，别紧张，是我。”帷帽一掀，
是一个眉眼轻薄的年轻人，他眯着眼打量我，“王爷让我盯你。你若一睡，我先割裴家的喉。
”我：“你是谁？”他笑：“姜杳。”我看着他：“王爷不怕我杀你？
”姜杳耸肩：“你不会，你要留我给你送信。”他从袖里摸出一张薄薄的纸递给我，
上面一行字：“丑时，西巷火仓。”下面是一个极小的绣花鞋印。我眼皮跳了一下，
把纸团小心塞到袖中。姜杳看我，把帷帽扣回去，身形一晃，像一缕影子没了。我披了斗篷，
压低帘子，绕后门出小院。夜风藏着雪粒，吹在脸上疼得像针刺。
西巷火仓是王府后街用来囤柴的旧仓，门口有两只石狮子，冬天里摸一把能冰出骨髓。
我绕过去，心里却磕得紧，绣花鞋印……裴泽送来的喜鞋，我脚背里的倒刺。
香灰写过又擦掉的字。还有父亲临死前的眼神。火仓里光极暗，只有一只小油灯，
灯焰跳了跳，一个女子的影子就跟着晃。我站住，她缓缓转过身来，笑意温温：“三妹妹。
”她披一件月白的绫披风，发上只插了根白玉簪，脸极美，唇色浅浅，
像一朵雪白的海棠——虞若。京里人人都说那是谢竞心口上的白月光。“你叫我来做什么？
”我握紧袖中短匕，指腹被刃背硌得生疼。虞若轻笑：“来替我死。
”她云淡风轻地说出两个字，“换命。”我被她说得愣住，不过一瞬，她已经把灯捻灭，
黑暗中有人扑来，风声在耳边炸开。我侧身，短匕一横，对方的袖口被划开，碎裂声极轻，
像雪落木枝。有人叫了一声：“咦？”我没听清，手腕一拧，又是一刀，
刀背敲到对方的喉结，发出沉闷的嗬声。身后又有细碎脚步，我被逼得退到墙上，
斗篷挂住了木刺。一只手猝然扣住我的腕子，冰凉，力道却稳，细碎的酒气扑来。
我还没反应过来，姜杳的声音贴在耳边：“嫂子，借一步。”他拖着我往侧门窜，
外头“嗖”的一声，冷箭钉在门框上，箭尾颤得厉害，羽毛哆嗦。我回头，
虞若站在黑暗里不动，像一只美丽的雕塑。跑到巷口，姜杳笑：“王爷猜你会去。
”我喘着气问：“她为什么要我替死？”姜杳不答，侧耳听了听风声，
忽又笑了：“因为她不是虞若。”他用帷帽边缘挡了一下雪，声音像雪一样轻，“她是沈苒。
”我愣住。沈苒是我的双生姐姐，出生那夜大雪，母亲高烧，苒先我一刻落地。
她自小聪明如狐，我却笨得要人搀。沈府起祸那年，苒失踪不见，只留一串白玉珠子。
我从没想过，会在摄政王府的后巷认出她的下巴弧度。姜杳看我一眼：“嫂子，别哭。
”我没哭。我吸了口冷风，冷得眼眶发酸：“谁把她换成了虞若？
”姜杳：“有人想借王爷的刀杀沈家，还要借沈家的血淹死王爷。”他歪头，“你猜是谁？
”我笑：“你说。”他也笑：“裴泽。”风越发大，巷口的风铃被吹得乱叫。
姜杳把我塞进一辆暗匿的小车里，车箱里丢着几只麻袋，麻袋上全是米糠味。我掀开一只，
里面是南方进贡的药材，鹿茸、熟地，还有极少见的墨鳎。姜杳压低声：“嫂子，
王爷让你今晚看一样东西，明日你就知道要站哪边了。”他掀车帘的一角：“我先走，
别出声。”我咬唇点头。车外的人声越来越远，雪越来越密。车轮压过雪地的声音，
像砂纸磨骨。半炷香后，车停了。我屏声，门被轻轻开了一条缝，
一只戴着灰手套的手伸进来，说不上的纤细干净。我抬眼，
灯影下那人唇角抿着笑：“媳妇儿，下车。”谢竞。我稳下心，跳下。眼前是一座暗井，
两边墙上爬满枯藤，风从井里往上拱，带着湿冷的土腥气。谢竞把一串钥匙在掌心转了转，
挑出其中一枚细如发丝的铁片，插进井口石槽里的一道花纹。花纹微微动了，
井口“咯吱”一声开了一个暗门。他用下巴点了点：“进去。”我握紧袖中匕首，先迈步。
里头是一条极窄的甬道，甬道尽头是一间不大的石室，石室中央放着一个漆黑的长匣，
匣盖上雕着两条纠缠的鱼。我看那两条鱼，心里慢慢冷下去。谢竞轻轻开匣，
里面是一卷白绫，再下面是铁胎制的号角，角身上刻满了极细的字。我俯身，
一眼看清那是沈家军数十年间的箭号与阵图，号角最底部的鱼口凹槽里，缺一半玉片。
我手指握在袖中，摸到了鬓边那片薄玉，像蛰了一下。他侧眸看我：“本王娶你，
只为这一角。”我直起身，看他的眼：“你若吹响它，朝堂血流成河。”他淡淡：“不吹，
沈家血流成河。”风从暗井口灌进来，吹灭了石室里唯一的灯。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背靠墙，
石壁冰冷。黑暗中，谢竞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绵，本王给你一夜。明日辰时，
或者你跟本王一条路走到底，或者你抱着玉角去投裴泽。选哪个，你留自己命。
”我被送回内室，昏昏坐了一夜。阿霁给我煮了姜汤，甜得发苦。她突然抓我的手：“姑娘，
别信谁，咱们走。”我抬眼看她：“去哪里？”她咬牙：“南边。南边的海大，没人查问。
”我笑。不知在笑谁，笑自己、笑这座城、笑一群拿命换戏的人。
我把姜汤推开：“走不掉的。”她急了：“那就杀了谢王爷！”我盯着她，忽地意识到，
阿霁这几日常穿的那双绣鞋，鞋跟里有细小的缝，
我今日又看见她指缝里有灰黑的东西——像香灰。我叫她：“阿霁。”她怔。我的手覆上去，
按住她手心，指尖一点一点滑过她掌心最厚的茧，那里硬得不像丫头，是拉弦的老茧。
我声音轻：“你弹琵琶？”她脸色刷白。我继续：“还会在窗纸上用香灰写字？
”她猛地挣开我的手，往外窜。我一把抓住她衣袖，把她拖回，
贴在耳边冷冷：“你替谁做事？”她哑着嗓子：“我、我……”我手指往她袖里一探，
摸出一根极短的钢簧，钢簧末端粘着毒粉。她哭了：“姑娘，是小姐叫我护你——沈小姐！
”我脑海里“嗡”的一声，像被空手拽住了心脏。沈苒。我收了钢簧，放开她：“别喊。
”她抖得厉害，像风里的灯。半晌，她哽着说：“小姐说，王爷要你命，让我今夜藏在床下，
等你躺下就扎你脖颈，就像扎蛐蛐那样快。”我看着她：“你下得去手？”她闭眼：“不敢。
”她抬眼：“小姐说，你若死了，她就能进门了。”我笑了一下，笑得疲惫，“好算盘。
”天边发白时，我拿了玉片，独自出门。街上雪后初霁，地面湿亮，
卖豆浆的小贩推车在巷子口吱呀行走，蒸汽像雾。城门还没开，
南城一角已经听到铁蹄声——早市的马车，或者巡夜换岗的兵。我裹紧斗篷，
去了裴府的偏门。裴府清晨很静，枯荷在池子里垂着头，风一吹，叶脉摩擦，
